《等到殺完最後一隻鬼,》 (中篇 01)

※過渡劇情章節



 日柱竈門炭治郎未曾有言



1


  在紅葉無聲歸於塵土前,竈門炭治郎先一步伸出滿佈傷痕的手,將季節的更迭收進溫熱掌心。


  此刻他所在的深山位處一霜鎮的西南方,每到秋季,滿山楓葉紅若野火,因此得「赤秋」之名。


  根據任務所述,由於四周山林環繞的一霜鎮距火車站有段距離,再加上平地路線被田野阡陌分割得繁複,在地居民經常選擇穿越赤秋山,直接抄捷徑回到家鄉,省去繞一大段的麻煩。


  然而,山裡林木高聳,遮去日照,因此曾有一段時間成了鬼的巢窟,渴望歸鄉的人們被殘忍獵食,楓於四季都被染得血紅,山的名字也從「赤秋」變成居民口中的「彼岸」,直到二十幾年前,鬼殺隊派人來到這裡剿清猖狂惡鬼,並定期探查,活在恐懼中的居民才鬆了口氣。


  儘管近幾年沒再傳出惡鬼食人,但產屋敷輝利哉仍將這座山列為重點巡邏之地,而炭治郎在甫入山之時,也感覺到一股詭異的震顫自腳底蔓延而上,彷若脈搏跳動,這讓他多留了心,將注意力全放在嗅覺,就怕放過一絲鬼的惡臭,一雙赤瞳炯炯,即便他實際上已經兩日未眠,依舊沒有表現出絲毫倦意。


  這對炭治郎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成了鬼殺隊的日柱後,他已經完全忘記「疲憊」兩字該怎麼寫。既已是柱,就理當呈現與稱號相符的強悍堅忍,時刻屹立不搖。


  他確實做到了,儘管他並未因此覺得自己足夠強大,每日自省後總能頑固地挑出毛病,但在隊士們眼中,這不過就是雞蛋裡挑骨頭,竈門炭治郎已經符其呼吸之名,是令他們無比敬佩的完美日柱。


  而「日柱竈門炭治郎」這名對於惡鬼來說,也是如黎明般令鬼為之顫慄的存在。


  鬼舞辻無慘消亡之前,為了達成毀滅鬼殺隊的宿願,將他所知的鬼殺隊一切情報與記憶都傳給餘下的鬼,也因此那些鬼全都認得竈門炭治郎是何許人物,甚至連他的呼吸法與嗅覺過於靈敏的事都知曉。


  照理來說,被摸清底細的炭治郎該面臨苦戰,可這樣的狀況從未發生。


  鬼雖掌握了許多資訊,但從不團體行動與自私自利的習性,讓他們不懂合謀,再加上他們也看到鬼舞辻無慘的敗北,因而對火之神神樂懷著恐懼,在看到炭治郎的瞬間,鬼要不是跑,就是跪地求饒,哀求炭治郎能放他們一馬,說著他們有多渴望變回人類……


  「求求您了,讓我也能像竈門禰豆子那樣,重新走在陽光之下吧!」


  但炭治郎從未因此收回日輪刀。


  氣味告訴他,這些鬼即使在鬼舞辻無慘死後,依舊貪婪食人,會在他面前示弱,也只是因為知道雙方實力的差距,謊言與屍臭交雜的腐壞腥味令他作嘔。


  「抱歉,但你們不能混為一談。」


  炭治郎總在說出這句話後,將鬼俐落斬殺。他心懷憐憫地承受鬼的悲戚,並祈求其靈魂於彼世獲得救贖,然而他沒有一次在下手的時候,出現猶豫。


  因為,妹妹禰豆子變回人類後的綺麗笑顏,總會先一步浮現腦海。


  鬼舞辻無慘最終是於日照下灰飛煙滅,想必已經把「克服陽光」的執念,烙在餘黨的腦中,如果他的一時心軟導致禰豆子身陷險境,那該怎麼辦?而解藥雖已有配方,但至今只在「沒吃過人」的鬼身上完美發揮效用,愈史郎在無限城之戰後,協助了神崎葵與「花柱」栗花落香奈乎重現解藥,可幾次於食人惡鬼上的實驗都僅是使其老化消亡,顯然是不具等效。


  「看來滿嘴謊言的垃圾並沒有變回人的資格。」愈史郎如此冷笑嘲諷。


  炭治郎倒不是因為跟愈史郎有同樣的想法,才說出那句「你們不能混為一談」,差別相待的理由也不僅僅是禰豆子沒有食人,更重要的是,她是自己最珍愛的妹妹,是他決心要保護一輩子的親人——


  ——因此,若是今天他必須要斬殺的是鬼化的禰豆子,就算禰豆子吃了人,是他作為滅鬼劍士不得不殺的對象,他也肯定無法果決下手。


  在鱗瀧師父第一次問他,如果禰豆子吃了人該怎麼辦時,他的舉棋不定已經留下無法違逆本心的答案。確實,假如他沒能守住禰豆子作為人的良善,那他願意切腹謝罪,可他不確定自己能當機立斷殺了妹妹。


  他也記得,曾有那麼一次在鍛刀村的危機時刻,他打算放棄追殺上弦之肆,回過頭保護照到陽光的禰豆子,要不是禰豆子把他踢開,他的私心肯定會勝過責任。


  日柱竈門炭治郎能在任命儀式上,發誓為鬼殺隊的使命鞠躬盡瘁、無私奉獻,但沒說出口的是這份無私僅限於自己的命,在比性命還要重要的事物之前,他只會是竈門炭治郎。


  這些話,炭治郎從沒有對別人吐露過,不過,他想善逸大概早就聽到了,畢竟善逸的聽力那麼好,絕對已經藉著血液流動聽得清清楚楚。


  善逸總是最懂他的人。


  所以,在任命儀式的前一晚,當善逸指責他已經失去自私的念頭時,他心底也這麼認為,畢竟唯一能讓他背棄身為滅鬼劍士該有的覺悟,便是妹妹的幸福,如今禰豆子已經變回人類,他若是死了,善逸跟伊之助肯定也會好好照顧禰豆子,這麼一想,他頓時沒了不安的理由,能帶著堅毅和煦的微笑,為日柱之責犧牲奉獻。


  然而,當他勉強順了善逸的要求,去想像殺完最後一隻鬼的未來,他卻發現自己或許沒有自以為的灑脫,幸福的想像讓他難以割捨,差點都要耽溺其中……


  現在想想,他依舊為當時的鬆懈感到詫異,而這大概是因為他「習慣」了。


  他對善逸投以完全信賴,所以他已經習慣當善逸在身邊時,自己能享受到片刻放鬆,習慣那股揉合清新甜香的雷雲氣息於鼻間縈繞,在彼此談天說地時,愉悅沁入脾肺,更習慣笑看那張臉龐的多變表情……


  對,習慣。所以,當他發現善逸的戀慕之心悠悠飄向遠方,本來滿足的胸口頓時像是被掏空一般,甚至渴望伸手拉住善逸——這應該也只是因為一時的「不習慣」吧?


  他習慣那股繾綣香甜的氣味是向著自己,所以突然之間的改變讓他措手不及,使得原本理當給予的真心祝福,變成一個可能無法實現的承諾。


  思及此,炭治郎神情微沉,將一切歸咎於「習慣」的結論,並沒有讓他覺得釋然,而是更凸顯自己在這件事上有多不像樣……有多自私。


  他鬱悶地揉了揉眉心,雖然很想繼續思索,直到找出一個能緩解煩躁的答案,可現在並不是時候。


  來到一處分岔點的炭治郎,停下腳步,即使視野被層層葉蔭擋了,看不見東方翻起魚肚白,不過靠著長年來的經驗與嗅覺,他也知道白晝將至。


  可就算即將日出,他也不能放鬆警惕,這幾年經過鬼殺隊的調查,他們已經曉得鬼舞辻無慘長年尋找著青色彼岸花,認為那是能讓鬼不畏懼陽光的最後一方藥材,雖然不確定是否為真,但炭治郎隱約有著關於青色彼岸花的幼年記憶。


  值得慶幸的是,目前還沒聽說過有鬼於光天化日之下食人的傳聞,他們必須在鬼找到青色彼岸花之前,徹夜不眠地將鬼殺盡,唯有完成了鬼殺隊的使命,卸下日柱身分的他,才能毫無顧慮地去想自己的事。


  這是他的覺悟,也是他的另一個習慣。當他手握日輪刀,所考慮的只有柱的職責,把責任放在最優先順位已經是他的日常——而突如其來的鬼之腥臭,更佔了這日常的絕大部分。


  炭治郎的目光犀利掃向飄來臭味的西南小徑,儘管只有一下子,但他的嗅覺已經揪住鬼極力隱藏的尾巴,其中更混著人類的味道,他立刻伏低身子,朝氣味源頭潛行。


  讓樹蔭遮蔽的石鋪小徑沒有想像中的幽暗,矮叢間的螢光為旅人映射出路上石子與落地紅葉,瀰漫一股幽微輕柔的慵懶氛圍,若不是剛剛嗅到了鬼的臭味,炭治郎肯定會忍不住放慢腳步欣賞,只不過除去惡鬼的氣味,炭治郎仍覺得這小徑的氣氛著實古怪。


  「紫藤花……」炭治郎喃喃,搓了搓鼻,從他進到這座山,就一直聞到似有若無的紫藤花香,甚至有半刻以為自己身處終年紫藤花盛開的藤襲山,踏上這條小徑後,香味更濃郁得像是有了生命力,但放眼望去,兩旁皆是象徵秋季的楓樹,而氣味似乎是從腳下的石鋪縫隙之間溢出……


  莫非他的感官被操弄了?而甫進山時所感受到的脈動,實為惡鬼?炭治郎不排除這個可能,主公大人曾說這裡會有強大的惡鬼躲藏,此次的惡鬼顯然對於匿蹤十分拿手,適才那一瞬間的「露餡」,也像是有意為之,現在更一路引他偏離有濃烈花香庇佑的林間小徑,往著被層層迷霧籠罩的腐臭泥道而去,隨著花香淡逝,人類的氣味變得突出,鬼血的腥羶雖然像是被藏起般,慢慢消匿,但另一層同樣屬於惡鬼的沼臭味益發猖狂。


  這極有可能是個陷阱,可要是真有人被挾持……炭治郎蹙眉,決定順了對方的意,循氣味的足跡直至一處光禿的山坡,往下一探,被濃霧籠罩的朦朧視野間,炭治郎看到一名中年男子靠坐在樹幹旁,抱著血流不止的膝蓋,咬牙發出痛苦低鳴。


  「你沒事吧!」他俐落滑下陡坡,上前關心慰問,這才發現男子是昨天於一霜鎮拿糞土丟向持春的人。


  「你是誰?」男子的眼神渙散,雖然對著炭治郎說話,但卻沒有聚焦,「是外地人嗎?」


  炭治郎一愣,男子沒認出他嗎?莫非是因為視線不清?


  「算了,那不重要!你快點離開這裡!」男子急喊,額際直冒冷汗,「這裡有食人鬼,你快跑啊!」


  「先生,你放心,我正是來殺鬼的。」炭治郎決定再做一次自我介紹,「我是鬼殺隊的竈門炭治郎,昨天我們在鎮上見過面。」


  「竈門炭治郎?」男子的表情有些茫然,「鬼殺隊的……等等……不應該是叫村田嗎?不對啊……」


  男子語帶遲疑,他眉頭緊蹙,喃喃念著「不對、這不是過去」,混濁的眼神閃爍微光,卻在這時,適才消匿的腥臭又自男子的傷口混著鮮血溢出,須臾間,男子思緒上的掙扎被那難聞的味道掩去。


  「真是太好了!」他誇張歡呼,狂喜抓住炭治郎的羽織袖襬,「劍士大人,我叫信一郎,請您一定要把那隻惡鬼殺掉!然後如果您看到一個穿藤花和服的女孩……」


  名喚信一郎的男子頓下語氣,灰黑眸子被赤紅蒙蔽,「她……已經是鬼的同夥,不可以信她……絕不可以再信她……」


  男子反覆呢喃,與其說是在警告炭治郎,更像是在告誡自己,炭治郎嗅到信一郎身上那股合該屬於鬼的惡意正在發酵,另一方面,周遭的沼霧也開始變得厚重,凡接觸到的樹葉全都瞬間枯萎,吸入肺部的空氣也變得黏膩難受,同時,一道刺耳尖嗓響起。


  「嘻!不錯不錯,跟那傢伙說的一樣,果然這裡能飽餐一頓啊!」


  圍繞著炭治郎的沼霧逐漸聚集成形,一隻身形佝僂、皮膚滿是疙瘩的食人鬼顯現,其血色瞳孔如霧,暴凸眼珠於眼窩瘋狂竄動。


  「看來我來得不算晚,還有兩隻能吃!」鬼咧開大口,黃綠唾沫滴下,在泥地灼出一個焦黑窟窿,「該怎麼吃你們呢?先吞了一隻的肉,再慢慢拆另一隻的骨?還是先吸光一隻的骨髓,再用空骨吸光另一隻的腦髓?」


  「你不會有那樣的機會。」炭治郎冷道,將信一郎擋在身後,並拔出日輪刀,正面迎戰。


  「哈!」鬼輕蔑大笑,「就憑你個糟老頭?你是要拿鋤頭砍我嗎?」


  糟老頭?鋤頭?


  「這不是鋤頭,而是一把刀。」炭治郎嚴肅糾正。


  「笑話!當我沒看過刀啊?」鬼嗤道。


  炭治郎一凜,這鬼難道也被操縱了?其狂妄態度不像是裝模作樣,重點是,他的身上具有兩種不一樣的氣味,其中一股特別突出,且與信一郎身上傳來的血腥味一致,恐怕他們都已經中了同一隻食人鬼的術。


  然而,當炭治郎想藉著氣味確認那隻食人鬼的方位,卻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循跡溯回源頭。


  藏於幕後的惡鬼不僅控制了人類、欺騙了同夥,還遊刃有餘地抹去行蹤,顯然不是能小覷的角色,眼前的沼霧之鬼大概只是對方用來試探他的誘餌……炭治郎低忖,不管如何,為了保護信一郎,必須要先解決當前危機。


  而在戰鬥之前,他得鄭重澄清自己的身分。


  「你似乎是被操弄了,我再說一次,這並不是鋤頭,而是滅鬼劍士的日輪刀,而我也還不是白髮蒼蒼的老人。」炭治郎認真道,他的個性讓他無法這種狀況下採取攻擊,「我是鬼殺隊的日柱竈門炭治郎,將在此處斬斷你的脖頸!」


  這話似是一個開關,藏於沼臭的狡獪血味瞬間蒸散,沼霧之鬼本來模糊的瞳孔逐漸變得尖細,赤紅褪去,黃褐凸目於炭治郎的花札耳飾定住。


  「該死!」沼霧之鬼驚慌咒罵,跌跌撞撞地向後倒退,「怎麼會這樣!我剛剛看到的明明是個瘦弱老頭——」


  「你應該是被其他鬼操控了感官。」沒想到沼霧之鬼會突然掙脫其同夥的術,炭治郎頗為訝異,「告訴我,那隻鬼在哪?」


  「操控……」沼霧之鬼的視線惶惶游移,忽地,他面露喜色,「對!我是被操控了!所以,鬼殺隊的日柱大人啊,求您饒了我吧!我很可憐的啊,您是很慈悲的,對吧?您總會對鬼施予憐憫……我是被騙了啊!被騙到這裡——」


  「是誰叫你來到這裡?」無視鬼的哀求,炭治郎逕自追問。


  「就是那隻鬼啊!他……他在人類的家裡躲著!這附近有個小鎮,他藏在那!我可以帶您去——」


  「謊話連篇。」炭治郎沉聲打斷,赤灼眸底的慍色令沼霧之鬼嚇得噤聲,「你並不曉得幕後黑手在哪,你唯一曾有過的吐實,只在視覺被欺騙的時候,洋洋得意地彰顯本性,因凌虐弱小而沾沾自喜……這樣的心態與舉止,絕不可被饒恕。」


  沼霧之鬼眼看沒有被寬恕的可能,啐罵一句,成形的軀體再次化作沼霧,直朝陽光無法照射到的樹林逃散。


  「休想逃!」


  炭治郎大喝,準備使出火之神神樂,卻在這時,他的背後爆出憤怒咆哮。


  「去死吧!惡鬼!」


  炭治郎猛地回頭,只見信一郎手握小刀,怒咆一聲,發狠戳進已經受傷的膝蓋,霎時鮮血四濺,但信一郎似乎對疼痛毫無所覺,充血雙瞳滿載憤恨,舉起刀子就要再捅出更大的血口。


  「信一郎先生!」


  炭治郎一驚,揮手打掉信一郎的刀,手背還不慎被劃傷了,他以為這樣能制止信一郎,豈料信一郎竟想直接徒手扯開皮肉,染紅的十指怵目驚心,炭治郎立刻改以手刀劈向信一郎的脖頸,希望能讓信一郎失去意識,可信一郎即使雙眼翻白,仍是沒有停止自殘的行為,甚至作勢咬舌,炭治郎見狀,趕緊以臂卡住信一郎的口,不讓他咬合。


  「信一郎先生!你醒醒!」


  炭治郎低喊,有耐磨的隊服擋著,他不擔心自己的手臂會被信一郎咬傷,但信一郎對他的呼喚毫無一絲掙扎反應,屬於另一隻惡鬼的腐臭氣味依舊潛藏於信一郎的血液之中,控制著信一郎的神智。


  若要將信一郎五花大綁到無法自戕,得先有繩索,可他手邊唯一能用的,只有一只帶子斷裂大綻的褐色背包,炭治郎迅速地掃過散落滿地的物品,除了水罐、方巾,其他幾乎都是書信,背包的帶子雖然看似可以縛住信一郎,但長度明顯不足,而且炭治郎也對那斷掉的帶子是否能成功制住信一郎此刻的蠻力存疑。


  如果能讓信一郎擺脫血鬼術……炭治郎運用呼吸讓思緒冷靜下來,慌張只會誤了大事,他得好好想想,施加在沼霧之鬼身上的血鬼術為什麼會忽然消失?背地裡施術的鬼沒有理由選在這時機解開,比較有可能是他無意間採取的行為,恰好戳破血鬼術的幻象……


  原本沼霧之鬼對他的話是嗤之以鼻,直到他表明身分,從這方向出發的話,極有可能是言語產生效力,但同樣的話對信一郎應該是沒有用,因為他適才也有向信一郎自報姓名,可信一郎並沒有自幻覺中清醒。


  難道是需要說出與其所見相悖之事?若再細思,沼霧之鬼跟信一郎所看到的,有著明顯的差別,一方是美夢、一方是惡夢,他用名字戳破沼霧之鬼自以為能恃強凌弱的狂妄,那他是不是只要對信一郎說「你並不是鬼」,又或者是「鬼已經消失了」,就能成功讓被黑暗困住的信一郎看見一線曙光?


  但信一郎的氣味混濁,與沼霧之鬼單純的殘虐大相逕庭,讓炭治郎直覺這術要解,絕非如此簡單。其失去理智的憤怒嗅來似複雜的結,夾雜恐懼、哀戚……以及遭受背叛的憤怒與掙扎。


  這滿腔的怨憤不是只針對「鬼」而生,信一郎絕不可能對鬼產生憐憫之情,更別說曾經信任惡鬼,對鬼深惡痛絕的信一郎,只可能信任人類,而此人應該就是被一霜鎮居民恨之入骨的持春。


  炭治郎逐漸理出頭緒,若信一郎是因為被持春背叛而深陷泥沼,那能夠拯救信一郎的話語,大概就是兩種方向:一是讓他聽到背叛他的人已經受到制裁,一是讓他能夠再度對持春重拾信賴。


  「信賴……」


  炭治郎低喃,在極端的選擇前躊躇了,究竟何者才能拯救信一郎?他雖傾向後者,可這或許只是源於內心深處的期待使然,讓他將信一郎的複雜氣味做了「其實信一郎很希望持春實為無罪」的解讀——


  ——「我一直都在相信我想要去相信的人。」


  猶豫之際,炭治郎嗅到屬於我妻善逸的雷雲氣息,腦海隨之浮現這句話。


  他還記得,善逸是在聊到曾被詐財的過去時,以自嘲的語氣說出這話,其肩膀如往常般垮著,櫻瓣眉也顰作八字,但奇異的是,善逸的氣味並沒有因此產生一絲憎惡,而是變得更加柔軟,彷若恬靜低垂、默默給予祝福的小巧鈴蘭……


  他為此呆怔,半晌才在善逸的下一波自我否定中回神,微笑說道:「善逸果然是很強又很溫柔的人啊!」不過,感嘆的尾音未落,他的話又被善逸拔高音量的吵嚷掩去。


  ……那時,他其實還沒說完。


  「信一郎先生。」炭治郎不再遲疑,字字堅定道:「你放心,我會殺死那隻惡鬼。還有,持春小姐她絕對沒有背叛一霜鎮的大家。」


  他與善逸一樣,決定去相信後,便極其固執,而他又是不善於說謊的人,所以他的選擇早在最初就沒有改變的可能。


  「我以滅鬼劍士的身分保證,信一郎先生,請你相信我。」


  這句相信,所包含的不只是確信持春實為無辜,還有作為一名滅鬼劍士的信念——不論經歷多少死別的痛,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這漫漫長戰的最後肯定會是美好結局。


  信一郎彷彿聽進炭治郎的話,他渾身一震,緊咬住炭治郎手臂的牙關鬆了,雖說眉宇間的暴戾稍褪,但其眼神依舊渙散,目光在炭治郎身上茫然逡巡,直到看見炭治郎隊服上的藤花銀扣,信一郎的眼瞳才逐漸聚焦。


  「秋子小姐……」他激動低喚,「藤師傅……」


  像是在茫茫樹海中尋得棲木,信一郎虛弱揪著炭治郎的衣襟,一直壓抑著的感傷隨淚水奪眶,全託付到這兩個名,而炭治郎也不點破,任憑信一郎抽噎哭著、喊著,直到信一郎的嗓音越來越微弱,最終完全釋放情緒,放鬆暈厥。


  炭治郎立刻抓緊時機為信一郎的膝蓋做簡單的止血處理,至於趁機逃跑的沼霧之鬼,其味道已經變得淡薄,就快要逃離他所能嗅到的範圍,若是他此刻動身,絕對還能捉住對方,但在還不清楚幕後黑手究竟隱身何處的狀況下,他不可能放昏迷的信一郎獨自待在這陰暗林間——


  不過,沒追上去也不要緊。


  炭治郎往沼霧之鬼逃脫的方向看去,昏暗的視野忽地掠過炫目白晝,萬鈞雷霆緊跟而至。


  霎時,亟欲逃脫的卑劣腥臭被落雷煙硝斬斷去路,驟響雷鳴將迷霧吞噬,原本殘留惡臭的空氣於剎那間被洗滌,不再黏膩得令人窒息,而是舒暢清新。


  沒了濃霧阻擋,陽光成功穿透糾結枝條,為泥地綴上點點朝色,呈現一派慵懶美景。


  果然,剛剛嗅到的雷雲氣味是屬於善逸,而善逸也已經成功斬殺逃掉的鬼。炭治郎因這份不須言明的作戰默契,揚起嘴角,在確定周遭沒有其他危險潛伏後,他吁了口氣,感受體內因日之呼吸而灼燙的血,於熹微晨光中沉澱,趨於從容平靜——


  卻在這時,他不期然地嗅到一股以為再也找不回的熟悉暖香揉在晨曦之中。


  炭治郎的心跳陡地漏拍,失了淡定的他,急急看向成功斬鬼歸來的澄黃身影。


  「炭治郎啊——!」


  朝暉迷濛,他還沒看清人樣,就聽到對方扯嗓大喊,其骯髒的高亢音調混著哭音,彷彿已經是招牌一般的存在,形象清晰得讓他移不開眼。


  「炭治郎喔喔喔喔!我跟你說!那鬼的聲音實在是太可怕了嗚嗚嗚嗚——!」


  「哎?」炭治郎呆看著哭奔回來的善逸,頃刻間,已經二十出頭的我妻善逸,與他初見時的我妻善逸重疊,「善逸你是因為鬼的關係才哭成這樣?你到現在還會怕鬼?」


  「廢話!」善逸噴著淚怒吼。


  「可是那些關於鳴柱的傳聞——」


  「我怎麼可能哭給後輩看!我是鳴柱耶!但就算我成了鳴柱,我還是那個我妻善逸啊!」


  一股奇妙的感覺隨善逸淚水的氣味,縈繞炭治郎的心頭,搔得他胸口若有似無的癢。這麻癢的微妙感不是第一次了,只不過他之前早已習慣,現在才遲鈍地察覺。


  「所以,就能哭給我看?」炭治郎輕問,明明此情此景熟悉得很,但這話他倒是第一次問出口。


  善逸驀地噤聲,原本垂垮的肩線倏地僵直,他清了清喉嚨,撇過臉,故作無所謂地道:「是啊,炭治郎又不是後輩!而且炭治郎早知道我的各種丟臉行徑,我再怎麼裝,你一定也聞得出來我根本沒變……」


  「那倒是呢。善逸沒變,一直都是很強又很溫柔的人。」炭治郎笑吟吟地望著善逸撇過的側顏,「謝謝你趕來救了我。」


  善逸一窒,他不只一次聽過炭治郎這麼稱讚他,因此,炭治郎在即將說出這話之前的聲音,他也是熟悉的,而每次炭治郎總是笑得太過好看,所以他這次提前別過頭,避免「正面迎擊」。


  但聲音是擋不住的,過於直接的好意讓善逸聽得耳朵麻,臉也跟著轟紅,他忍不住害羞地東扭西扭,咧嘴傻笑。


  「炭、炭治郎你也太誇張了啦!我才沒那麼好咧!你誇獎我也沒用啦嘿嘿——我只是追上去補了刀,你又沒身陷危險——」


  「不,如果這次沒有善逸,情況肯定會不一樣。」


  「哎嘿嘿你還誇我——就算你再誇我,我也不會忘記要訓你!」


  本來笑得小花朵朵開的善逸,忽然話鋒一轉,目光犀利掃向炭治郎手背的血痕,橫眉豎目地罵:「你這傢伙都已經二十歲了,骨子裡仍是那個不懂變通的正直硬額頭!我遠遠就聽到了,炭治郎你居然在鬼的面前來一番超級光明正大的『斬鬼宣言』?」


  「那隻鬼被控制了,他認不出我,還以為我的刀是鋤頭,我不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出手。」炭治郎認真解釋,「而且,我也想要從他口中多問出一點幕後主使的事,但沒有成功。」


  「幕後主使?」善逸倒抽口氣,「這些鬼開始懂得群體行動了?」


  「我想他們不是合作,只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


  炭治郎語氣透著一絲冷厲,雖然沒有比合作關係棘手,但「以血操縱」的方式,卻讓炭治郎想到鬼舞辻舞慘的給血行為。


  「嗯……」善逸撫著下顎思索,「的確,剛剛那隻臭死人的鬼,雖然音色也是尖銳刺耳,只不過比較混濁,跟引我過來的聲音不太一樣……」


  「善逸現在還有聽到那個聲音嗎?」


  「沒有,沼霧之鬼一化成灰,整座森林的音色都變得非常平穩安詳。」善逸搖頭,視線落至昏睡中的信一郎身上,「連這個沒禮貌傢伙的聲音也是,跟在一霜鎮遇到時的狂躁簡直是天壤之別,他不是也被牽扯進血鬼術中嗎?」


  「他叫信一郎。」炭治郎將信一郎揹到背上,「從信一郎跟那隻沼霧之鬼擺脫血鬼術的狀況來看,我猜那個幕後主使的血鬼術,應該是在對象的體內注入自己的血,由此欺騙或操弄對象的感官,但當對象聽到某個與幻覺相反的關鍵字眼,這術就會解除……我想,在解除血鬼術的同時,或許也讓信一郎先生心中的死結鬆了吧。」


  善逸微訝,這能說是因禍得福嗎?


  「炭治郎,你對他說了甚麼,才讓他擺脫了血鬼術?」


  「我對他說了鬼一定會被我斬殺,還有,我跟你都相信持春小姐是無辜的,我以滅鬼劍士的身分作保證。」


  「就這樣?」善逸怪叫,「但他不是一直都說我們是被持春小姐騙了?沒道理突然就信了你吧?」


  「可能不是信了我。」炭治郎想起信一郎激動低喚的名字,「信一郎先生或許是把我誤認成別人。」


  「別人……」


  善逸沉吟,他蹲下身將信一郎的褐色背包撿起,拍了拍土塵,一一將散落的物品收進包裡,從遍地信件推斷,信一郎應該是要幫鎮上的人送信到外地,結果趁夜趕路時被鬼襲擊……


  幸好他們昨天就來到這區巡邏,不然信一郎恐怕是避不了死劫。善逸想著等等要請啾太郎帶個紫藤花香囊給信一郎,至少能驅趕一些雜魚惡鬼,可當他撿起最後一封信,一個原本被信給擋著的紫色小布袋映入眼簾,其設計酷似鬼殺隊特製的香囊。


  善逸驚訝拾起,雖說香囊的布料已經有些褪色,聞起來也沒有花香,但確實繡著藤花環,而且還多紋上白色芒花,瞧來栩栩如生,彷彿正隨風輕擺,與藤花環環相印。


  「我猜……那個人應該也是名滅鬼劍士。」善逸仔細端詳著香囊,「畢竟一霜鎮過去曾受過鬼殺隊的幫忙,大概是有隊士帶給信一郎先生很深的影響,讓信一郎先生能完全信任。」


  「我也這麼想。」炭治郎頷首,「而且應該是有兩位,一位是叫『秋子小姐』,一位則被信一郎先生稱作『藤師傅』,可惜我並不認識,善逸你在鬼殺隊聽過這兩人嗎?」


  善逸搖頭,就在這時,暈過去的信一郎有了動靜,他夢囈著聽來不太舒服的呻吟,緩緩睜開惺忪的眼,恰好與善逸對上視線。


  「炭治郎,我看我們就直接問當事人吧。」善逸挑唇,「早啊,信一郎先生。」


  「信一郎先生,你醒啦!」炭治郎高興地偏過頭,「我們正要把你帶回一霜鎮!」


  信一郎愣愣地張大了嘴,一副受到衝擊的呆滯樣,半晌還搞不清楚現在是甚麼狀況,直到看見被善逸拿著的香囊,才倏地回神。


  「你……那個……」信一郎死死瞪著,他伸手想取,嘴巴幾度開闔,卻因喉嚨過於乾澀而無法完整說出句子。


  「我懂,我幫你收好。」善逸了然,他打開布包,將香囊收進包裡的暗袋,見信一郎又張口欲言,立刻道:「我也都把信件收妥了。你先喝口水吧。」


  善逸將信一郎的水罐扭開,信一郎顫巍巍地接過,猛灌幾口,嗆了幾下後,胡亂用袖口抹了抹嘴。


  「你怎麼知道我想要說甚麼!」嗓一潤,他立刻衝口質問,「還有你們怎麼會在這裡?而且居然還曉得我的名字!我又怎麼……唔!我的膝蓋好痛——」


  「信一郎先生,你別急,我等等會跟你解釋。」炭治郎溫聲安撫,「我們先上去吧,這裡太暗了。」


  他揹著信一郎跳上山坡,離開暗處,讓信一郎沐浴在暖陽之下,善逸亦緊跟在旁。


  「我、我怎麼會掉下去……?」信一郎驚疑不定地回望,「我明明好好地走在路上……!」


  「信一郎先生,請聽我說,你剛剛被鬼控制了,還拿刀自殘,導致膝蓋受傷。」炭治郎道,「我已經幫你做了簡單的止血包紮,等到回鎮上後,再請醫生好好看看。」


  「鬼?」信一郎語帶懷疑,「我怎麼可能會遇到鬼?我走的那條路是絕對安全的啊!」


  「絕對安全?哪來的路那麼神奇?」善逸頗感興趣地問。


  「該不會是一條充滿紫藤花香的小路吧?」炭治郎想起適才的那條奇異小徑。


  信一郎聞言,表情難掩詫異。


  「你怎麼知道?難道你有經過?」


  「是的。」炭治郎點頭,「實不相瞞,我的嗅覺非常靈敏,這一路都是靠著氣味,才能找到信一郎先生,我想信一郎先生應該是被鬼誘騙,才會中途偏離路徑,穿過樹叢走到剛剛的山坡谷。」


  「被鬼誘騙……」信一郎喃喃重複,臉色倏地刷白,「對……我想起來了……我是因為聽見求助的聲音,才離開那條小路……」


  他低道,嗓音止不住顫抖,「結……結果我又被騙了……我還突然回到家人被鬼吃掉的那晚……」


  「鬼應該是為了要完全控制信一郎先生,所以打算藉由幻覺,削弱信一郎先生的意志力。」炭治郎神色凝重,「信一郎先生的膝蓋也是在神智不清時自殘導致……很抱歉,雖然另一隻鬼已經被善逸殺了,但我沒能揪出操控信一郎先生的幕後黑手,不過,我們一定會儘早把那隻惡鬼斬殺!請你放心!」


  「但這段時間還是要請信一郎先生別往這座山走。」善逸嚴肅補充,「我們也會跟鎮上的人說這裡並不安全。」


  信一郎沉默一陣,半晌才再度開口。


  「就算是走在那條小路,戴著藤花香囊,也不再安全嗎?」


  善逸微愣,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信一郎,徐道:「紫藤花確實是令鬼避之唯恐不及,但這次的鬼顯然已經摸清這座山有哪裡能躲藏,恐怕紫藤花對於這隻惡鬼的威脅有限。」


  「我也是這麼認為。」炭治郎點頭附和,思索著下次該如何應戰,「對方非常狡詐,利用幻覺控制人心的能力頗為棘手——」


  「不是這樣的,竈門先生。」信一郎打斷炭治郎的話,「我並不覺得我被控制,至於我看到的……也不純粹只是幻覺。」


  「這樣嗎……」炭治郎思忖,畢竟信一郎才是被施術的人,或許這血鬼術實際上與他所想的有些不同,「不好意思,信一郎先生,能請你回想一下當時的情況嗎?我知道這請求可能會令信一郎先生感到痛苦,但還是希望你能提供協助,讓我們更了解那隻鬼的能力。」


  「因為,我是自己選擇那麼做的。」信一郎澀道,「在竈門先生你找到我時,我雖然沒認出你,但因為你跟我說了名字,我開始意識到古怪,因為我還記得那個夜晚,是一位叫村田的滅鬼劍士擊退吃掉我父母的惡鬼,還追上去斬了那混帳……可是,我腦中浮現了一個聲音,那是我的聲音。」


  「是信一郎先生的聲音?」炭治郎訝然。


  「對……」信一郎斂眸頷首,「那個『我』輕輕說著『你不是想改變嗎』、『開始產生改變了啊』……我被自己說服了,決定去相信所見的都是真的,因為我一直都很悔恨啊!為什麼我當時面對惡鬼時害怕了?我怎麼能害怕?所以我拿起武器,發狠砍著我痛恨的鬼,說甚麼都希望能有些改變,哪怕是一點點都好!只可惜當我醒來……」


  信一郎沒有再說下去,但從那無可奈何接受現實的苦澀氣味,炭治郎已能感受信一郎的絕望。


  ——一切都沒變。


  ——究竟哪邊才是現實,或許沒有任何分別。


  「信一郎先生——」


  「等等,竈門先生。」信一郎制止炭治郎繼續說下去,「如果你是要說些安慰我的話,我並不需要。甚麼不要被過去束縛,過去就過去了,該好好地走下去……我都懂,竈門先生,我都懂啊!但就像我剛剛說的,那些對我來說都不像是幻覺,更別說『只是過去』,那種一夜之間所有相信的、珍愛的事物都消失的痛苦,到現在都還存在著。」


  信一郎低頭看著受傷的膝蓋,即便已經作了包紮,緊緊纏著的布依舊讓血紅浸染一片,痛楚也仍然存在。


  「……其實,比起走下去,我更希望是能走回去。但現實告訴我,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信一郎的語氣聽在善逸的耳裡,尖利得像是剜肉的刀,但這刀割的痛不只是向著外,若再細聽,刀實為雙刃,正剮著信一郎自己捨不去的一塊柔軟。


  那塊柔軟音色被根植在信一郎的心底,與一份絕對不會被動搖的深厚情感糾結相繫。聽到這樣的聲音,再加上血鬼術的事,善逸確定信一郎渴望能回去的所在,不僅是還有著珍愛的家人,也包括不用再去憎恨持春,但若是直接點出,信一郎絕對會豎起防衛的刺。


  善逸不禁有些苦惱,他沒辦法直接說出是自己「聽到」了,就怕弄巧成拙,被信一郎解讀成在探聽隱私,反而讓信一郎對他們更加反感……


  就在善逸還猶豫著該怎麼說時,炭治郎開了口。


  「信一郎先生,我並沒有要說出『過去就過去了』這種雲淡風輕的話。」 


  「甚麼?」信一郎一呆。


  「我能夠理解想要回到美好過去的心情,也對那種無法挽回的痛……感同身受。」炭治郎望著樹蔭遮擋的前方,「那是不可能被忘記的。」


  曾有那麼一段時日,母親與弟妹的死狀經常出現在他的夢裡,伴著永遠忘不了的血味及凍得骨頭發疼的冷意,那時他的淚雖然總濡濕了枕,但他從不會驚醒。


  正因知道已經回不去了,他才不願醒來,就算困於輾轉的夢,他也要拚命地往前走。


  奇異的是,當他下定決心要向著未來前進,夢的方向卻是更往回走,回到過去家人們都還在的時光,雖不富裕但充滿歡笑的溫暖日子,他會在炭火的香氣中流連,直到父親跳起火之神神樂——在他成為日柱後,跳著神樂舞的人開始變成自己。


  然後,他會被雪融的春意包裹著,嗅到塵埃落定後,幸福與搖曳花香交織的歸途,看見曾經因為善逸的要求而幻想的未來……


  「信一郎先生,我能夠記憶所有氣味,血的味道更是無法抹滅。」炭治郎溫聲說道,揹著信一郎穿越層層樹叢,「這讓我所經歷過的一切無論過了多久,都彷彿歷歷在目,所以對我而言,過去絕對不會只是過去。事實上,我也不覺得該選擇刻意遺忘。」


  炭治郎踏過曾留下足印的泥地,沾附腳底的濕土,使得每一步都像是要被拖住般,需要用些力氣才能擺脫,就算往前了,仍殘存快要深陷的濕黏感,可炭治郎並未緩下腳步,仍筆直朝著前方大步邁進。


  「從過去積累至今的重量,會成為心的原動力。」炭治郎抬頭,看著層層紅葉之間,幾片還未完全變色的黃楓,「信一郎先生也有那樣的過去吧?源於家人,源於秋子小姐與藤師傅……那些與痛苦一起存在於記憶中,既信賴又感激的人們,多虧有他們,信一郎先生才能在揹著傷痛的同時,努力地往前走,甚至將信一郎先生從血鬼術中拯救出來……」


  一股紫藤花香於此時繾綣拂過炭治郎的鼻間,他定睛一瞧,再一次看到那條雖無花瓣飛舞卻有沉香的石鋪小徑,秋陽之下,遍地紅葉彷若炭火般熨暖人心,即使夜晚也有樹叢間的螢光點綴,讓人永遠不怕迷失。


  「信一郎先生,你看,我們回到那條路了!」


  不過才回到小徑沒走幾步,就迎來一處分岔,左右皆瀰漫紫藤花香並遍地紅楓,炭治郎正想向信一郎確認哪條路才是往一霜鎮的捷徑,信一郎卻先沙著嗓開口。


  「竈門先生也認識秋子小姐跟藤師傅?」


  炭治郎這才驚覺自己適才的一席話,可能冒犯到信一郎不願讓人觸碰的隱私。


  「抱歉!信一郎先生!我並不認識這兩位,只是因為在協助你解開血鬼術的時候,你把我誤認成『秋子小姐』跟『藤師傅』,我才想說他們應該是你非常信任的人,所以才提到他們,我並沒有想要藉由嗅覺去刺探你的私事……」


  對於這份因氣味共鳴而生的理解,炭治郎不知該從何解釋,就怕信一郎誤會他的好意,他有些慌張地看向一直沒插話的善逸,善逸僅是嘴角微揚,對他投以一記「別擔心」的眼神後,伸手拍了拍信一郎的肩。


  「信一郎先生,這條路真的很美呢,美得令人感動。」善逸仰頭欣賞漫天紅楓,「但剛好遇上了分岔點,能請你指個路嗎?」


  「……右邊。」許久,信一郎哽咽低應,「向著右……傍著日出,就能回去了。」


  ※


  炭治郎與善逸依著信一郎的指示,很快地就回到一霜鎮,然而,在即將進到一霜鎮之前,信一郎卻要炭治郎把自己放下,強撐著疼痛的膝,搖搖晃晃地站直。


  「竈門先生、我妻先生,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他沙聲道,「等回到鎮上,希望兩位別把我遇到鬼的事情,告訴其他人,我不希望他們感到不安。」


  「這我們無法答應。」炭治郎嚴肅拒絕,「信一郎先生,為了要讓鎮上的居民能遠離那座山,我們必須將實情說出。」


  「如果只是要讓大家知道不能進山,那可不可以把鬼的存在替換為野獸?」信一郎懇求,「假如他們知道鬼又出現了,而且還是在赤秋山,他們之後見到持春絕對會採取更能發洩恨意的攻擊行為……」


  一聽到信一郎是基於持春的安危才提出這個要求,炭治郎與善逸驚訝互望。


  「信一郎先生,你似乎是因為鬼出現在赤秋山,才會如此擔憂?」善逸問。


  「因為,五年前奪去許多人性命的那隻惡鬼,就是從赤秋山潛入。」信一郎神情複雜地道但從那之後,山裡再也沒有出現過惡鬼,大家都認為是那條瀰漫紫藤花香的路……是藤師傅最後用性命完成的那條路,守護了這裡。」


  「原來那條路的香味是被刻意造出來的?」炭治郎嘖嘖稱奇,他還以為是類似藤襲山終年盛開紫藤花的自然現象。


  「是的,藤師傅的家業,世代都與花草有關,他更是一個天才,花花草草的事情都難不倒他,枯木也能在他的照料下,變得綠意盎然,不過他不太會說話,緊張時就開始結巴,對象是女孩子的時候尤其嚴重。」想到故人,信一郎原本沉鬱的神情柔和不少,「我比他小了幾歲,總看到就像哥哥一樣的他對著花草自言自語,有時還會擔憂起他的腦袋,大家都以為藤師傅以後大概就是娶朵花、生株草,雖然他自己是不太在意,還挺自得其樂。


  信一郎回頭望向滿山楓紅若肆意野火的赤秋山,我其實已經不是第一次差點死在赤秋山,大概十歲的時候,我就親身經歷過惡鬼的可怕,那時就是藤師傅冒險進到山裡,自己當了誘餌,還叫我快逃……我一直跑、一直跑,整個人絕望到就要窒息,幸好鬼殺隊的秋子小姐及時趕到,救了我們


  炭治郎恍然,終於曉得信一郎為什麼會衝著自己喊了那兩個名字,並且予以完全信任,因為都是曾經拯救他免於死劫的恩人啊。


  「但藤師傅仍是為了救我而瘸了腿。」信一郎低嘆,「我一直都很歉疚,但藤師傅總笑著說,要是沒有被鬼咬斷腿,他就不可能跟定期到藤屋探望他的秋子小姐培養出感情,還結婚生子。」


  「藤屋?」聽到熟悉的詞,善逸拔高音調,驚訝地瞪大眼,「等等等……這藤屋該不會就是我們借住的那間藤屋吧?」


  「呃,是、是那裡沒錯。」本來還沉浸在回憶的信一郎,被善逸突如其來的大叫嚇了一跳。


  「所以,藤師傅跟秋子小姐其實是……!」


  「其實是甚麼?」沒聽懂的炭治郎一臉困惑。


  「天啊……姻緣就在藤屋嗎……」善逸沒搭理炭治郎,逕自挫敗抱頭,「為什麼!我也救過藤屋的漂亮大小姐啊!為什麼這種好事從沒輪到我……!」


  瞬間聽懂善逸到底為了何事扼腕的信一郎,臉部表情微微抽搐,又因為對方畢竟是救命恩人,只能對善逸的表現投以側目。


  「不好意思,信一郎先生,請問『其實是』甚麼?」炭治郎果斷放棄從善逸那得到答案,轉而詢問信一郎。


  信一郎勉強收回對善逸的無語目光。


  「其實,持春是藤師傅跟秋子小姐的女兒。」


  「咦?」炭治郎聞言愕然,登時理解善逸為何哀嘆,心情驀地有點複雜,「……善逸。」


  「噫!炭治郎你幹麼突然用比鬼還可怕的嚴厲表情看我!」善逸摀耳哭叫,「好嘛好嘛,我只是很羨慕秋子小姐而已,出個任務就遇到真愛……」


  「秋子小姐確實說過自己能因為出任務而來到一霜鎮,遇上藤師傅,真的十分幸運。」信一郎一頓,肅然道:「他們夫妻倆都是一霜鎮的恩人,所以,持春為了保命的出賣行為,才讓大家更加憎恨。每次看到她說為了贖罪而送來的藤花香囊,我們都會想到她的父親,感覺就像是被一再提醒,她做了多麼可惡的事……若是再有鬼出現的消息傳來,還是在赤秋山,等於是把傷痛再次挑起。」


  「的確……」善逸擰眉,「而且持春小姐又一直說自己跟鬼勾結,無異於是火上加油,肯定會成為靶子。」


  「但原本在那之中的信一郎先生,已經漸漸相信持春小姐了吧?」炭治郎不放棄地道,「如果信一郎先生能去說服大家——」


  「竈門先生,這話並不是由誰說出口都行的。」信一郎沉重搖頭,「我決定相信持春,是因為經歷這件事後,我開始信賴讓我想起秋子小姐與藤師傅的您,可我沒有竈門先生您的嗅覺,我沒辦法像您一樣說得真摯誠懇,我所能做的只有不讓鬼出沒的消息,傳進一霜鎮。」


  信一郎強忍著膝痛,穩穩地站挺身,對著炭治郎與善逸深深鞠躬。


  「至於更多……竈門先生、我妻先生,拜託兩位,在那隻食人鬼又一次危害鎮上,讓大家更加怨恨持春之前,請兩位劍士大人將那隻鬼斬殺吧!」


  「信一郎先生你不需要這樣拜託我們,這本來就是我們該做的!」善逸趕緊扶起信一郎。


  「沒錯,信一郎先生。」炭治郎對信一郎露出溫暖而堅定的微笑,「我們絕對會將世上的鬼全數消滅,讓信一郎先生不需要再背負這個謊言,從此一霜鎮再無惡鬼的傳聞,請相信我們。」


  信一郎聞言,繃緊的那條絃鬆了,淚水順著歲月紋路一路滑下,最後被一抹滿溢懷念的輕淺弧度承起。


  「當年在我陷入危機的時候,秋子小姐也曾經要我相信她,她總是這麼說,那堅定明亮的嗓音,我至今都還記得,也還信任著……她從沒毀約過,唯獨一次。信一郎的笑紋因漸濃的感傷淡去,「她回去了鬼殺隊,要大家相信等到殺完最後一隻鬼後,她肯定會回來……但我們都知道,她已經沒能回來了。」


  他伸出手,緊緊握住炭治郎,用力到微微顫抖。


  「竈門先生……是您讓我想起該怎麼走回去,希望……您最後也能了卻秋子小姐留在我心中的這個遺憾。」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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