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殺完最後一隻鬼,》 (中篇 03)

 

※終於寫出來在最一開始腦中就有畫面的段落了



 日柱竈門炭治郎未曾有言



3




  聽著炭治郎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善逸終於鬆了口氣,拂去額際薄汗的同時,他不禁對炭治郎的沒神經有些生氣。

  第二次了。善逸低咒。

  那個傢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用怎樣的聲音追問他?先是露出一副快哭出來的勉強笑顏,與他做了可能無法守住的約定,剛剛又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忐忑不安,結果話了兩句家常打鬧就滿足釋懷,當視線停駐在他身上,心音更豁然開朗,滿是喜悅……

  那音色令善逸的雙頰發熱,他的聽覺讓他無法對一切裝作毫無所知,要說沒有因此懷抱期待,絕對是在撒謊,畢竟我妻善逸最擅長的就是醒著作夢,可他仍舊難以忘卻當年炭治郎的苦惱神情。

  善逸沉下臉色,甫開的懷春小花瞬間枯萎。說實話,當時炭治郎找他攤牌,他真有那麼片刻,幻想炭治郎多少也對自己有著不同心思。

  就像炭治郎從他身上聞到了氣味,他也從炭治郎向著自己的聲音中,聽見不一樣的色彩,每當他的心跳又因炭治郎而亂了拍,炭治郎若海洋般湛藍的綺麗音色就會刷上淡淡奶金,彷彿還未完全天明時的曖昧微光。

  他以為炭治郎是在回應他,以為這就是所謂的情感共鳴……但最後的結果應證那些純粹是他的妄想,當他看見炭治郎的為難時,他陷入羞窘,不過在獨自一人於雷鳴中痛快嚎哭後,他也找了義正詞嚴的理由為自己開脫。

  誰教他從未聽過愛上我妻善逸的聲音,因為對方太過溫柔就不小心誤會,甚至心花朵朵開也是人之常情嘛——

  「不過,我妻善逸,你要是不懂記取教訓,就太糟糕了。」

  善逸低聲告誡自己,他盯著爐灶內的炭火,琥珀眸底冷沉映著漸趨微弱的火光。

  比起再一次去幻想炭治郎真對他產生戀慕,他更傾向是自己又一次對炭治郎的音色理解錯誤。那些晦暗的音色,只不過是因兩人許久未見,彼此對未來的想法與規劃又出現分歧,炭治郎才會既難過又不捨,甚至焦躁。

  這全是因為炭治郎十分重視他這個親如兄弟的摯友。

  我妻善逸比誰都清楚,竈門炭治郎是個好人。

  是信賴他、重視他的好人。

  是即使不喜歡他,也不會輕視他的心意,而是慎重對待……是非常、非常好的人。

  善逸沉默地將火熄滅,並把已經烤好的鍋巴點心擺了盤,他打量著今日的午膳,炭治郎所煮的米飯依舊如他記憶中的晶瑩香軟,燉菜也香氣四溢,而被他擺在一角的鍋巴點心雖相形失色,倒也很努力地靠著刷上和了糖的蛋液,閃耀出金黃色澤,完美掩飾曾經犯下的錯誤。

  已經不錯了。

  已經足夠了。

  他勾起一抹自認灑脫的笑。

  與其憑著聽覺多作妄想,讓兩人之間一直有隔閡存在,他更希望維持無話不談的摯友關係,畢竟炭治郎是他的第一位朋友,說甚麼都不能走到連朋友都做不成的地步。

  做了幾次深呼吸,確定自己的聲音已經恢復作為鳴柱時的平穩後,善逸把飯菜端出廚房,下定決心要恢復與炭治郎原本的相處模式。

  他對此很有把握,畢竟這種尷尬也不是頭一次經歷了,他肯定能泰然自若地將炭治郎的反常完全無視,之後也能平心靜氣地與炭治郎共處同一屋簷下,把這身為鳴柱的最後駐守任務,完美達成——





  ——所以,某日柱的聲音可不可以收斂點?別再一直挑起他的妄想了!



  「感覺已經很久沒跟善逸這樣坐下來,面對面吃飯了呢。」

  善逸剛要動筷的手一頓,瞟了眼正對著野菜味噌湯感嘆的炭治郎,明明「音色」這詞是沒有實體的,他卻看見此刻炭治郎的周遭圍繞絢爛光點,那些光點歡欣鼓舞地轉圈,朝他開心蹦跳,點到他的身上時,更綻出粉嫩小花,令他的心底泛起陣陣酥麻怦然的癢。

  善逸有些惱,惱炭治郎、更惱自己,眼看死命壓抑的情感又要冒出頭,他選擇埋首扒飯,死死瞪著那粒粒晶瑩的熟透白米,忽視炭治郎毫不掩飾的過份喜悅。

  「喔,確實有一陣子了。」他故作漫不經心地回,「畢竟我們都有點忙。」

  「善逸是忙到一年間只有柱合會議露個臉,柱指導的時候也總是缺席。」炭治郎斂起笑容,雙頰微鼓,語氣聽在善逸耳裡,竟有點像在抱怨。

  抱怨?日柱竈門炭治郎會懂抱怨?而且還是在抱怨他過於投入任務?嗯,肯定是他聽錯了啊,他的聽覺在某些時候真是超級不可靠呢。

  「我又不是甚麼厲害的傢伙,是能指導隊員甚麼?偷饅頭不被小葵發現的技巧嗎?」善逸撇嘴,夾了塊香軟的蘿蔔塞入嘴裡,「與其教得彆手彆腳,讓隊員們對鳴柱感到失望,我還不如把時間都花在斬鬼上。」

  「善逸太看輕自己了,明明你對呼吸法的講解很有一套,我才是不會教的人。」炭治郎有些氣餒,「上次伊之助跟我說,大部分的隊員都沒聽懂我在說甚麼,我頗受打擊,伊之助還建議我乾脆以後都直接實際演示,別再講甚麼全集中狀聲詞大全。」

  「哈!學習全集中的時候,我也沒懂過你在說甚麼。」善逸揶揄,「不過,炭治郎的實地示範就已經是很好的教材,我曾聽幾個一起出任務的隊員聊過你的事,他們都很肯定你的柱指導,還說你非常有耐心地陪他們解決困難,超級崇拜你的!」

  除了永遠聽不懂的解說部分。善逸在心底附上一句。

  「這樣啊……」炭治郎面露霽色,將味噌湯飲盡,「其實也有很多隊員期待鳴柱有哪天能進行柱指導,他們一聽說我跟你同期,還是朋友,就問了我一些關於你的事。我都跟他們說,鳴柱我妻善逸不僅很強,而且十分善良溫柔,守護了我的妹妹,救了我,甚至還讓我完成了『圓舞一閃』。」

  「唉唷,你說得太誇張了啦!我哪有那麼好啦!嘿嘿——」

  「但他們都很疑惑,為什麼我不知道鳴柱殺完最後一隻鬼後,就要回老家跟貌美的未婚妻結婚,而且還要生六個。」

  善逸正要笑咧嘴,都還沒開始招牌亂扭,立刻就被炭治郎的話給嗆了下。

  靠,這傳到後面也太誇張了,貌美的未婚妻他是很能接受啦,但生六個是怎樣?炭治郎你也不要突然神情鬱悶啊!這一聽就知道是鬼扯吧?

  「好了好了,閒聊到此為止,我們來討論目前的狀況吧。」善逸強制把話題帶到任務上,「關於晚上的搜捕,我打算更進一步搜索赤秋山,適才護送信一郎回家的路上,不是經過岔路嗎?我總覺得在另一頭傳來持春小姐的聲音,有點在意。」

  「我是想去調查那條充滿紫藤花香氣的小徑。」炭治郎若有所思地道,「氣味能與泥土融為一體,甚至終年飄香,如果鬼殺隊能掌握這個技術,肯定對於圍剿鬼的餘黨能有幫助。」

  「你是想取些樣本,送回鬼殺隊?」善逸問,悄悄吁了口氣,心底暗自慶幸炭治郎沒兜回老家生孩子的事。

  「嗯,只不過我總覺得不太對勁……」炭治郎沉吟,「主公大人在指派區域時,對於這裡的狀況已經有所掌握,顯然是有定期在關注此區,如果真發現了這樣的技術,又怎麼可能不拿來運用?可我從來沒聽說過鬼殺隊有在進行類似的研究,善逸有聽過嗎?」

  「沒有。」善逸搖頭,「你考慮得有道理。這麼說來,如果這真是藤師傅研發出來的,那作為女兒的持春小姐,豈會不知道?以持春小姐的為人,她不可能藏私,更別說她與村田前輩的關係,她應該是非常樂意幫助鬼殺隊。就這個角度推測,或許那條路的藤花香,根本不是藤師傅所為。」

  「我也這麼想,所以我打算順著那條路去找蛛絲馬跡,而且這次的惡鬼,顯然也知道這條路的存在,還刻意使用誘餌讓我離開那裡,我想若沿路尋找,說不定能發現那惡鬼的行蹤。」

  「嗯,那我們就分頭進行吧。」

  順便也能保持安全距離。善逸暗忖,這頓飯總算能吃得不那麼尷尬。

  「好。」炭治郎頷首,而後莞爾一笑,「忽然覺得……這真不像善逸你會說的話。」

  「嗄?甚麼不像?」

  「分頭進行啊!以前的善逸要自己出任務的時候,都大哭大鬧,雖然我一直知道善逸很強,但太熟悉那樣的你了,現在聽到你這麼說,表情也一副習以為常,就覺得有些不習慣。」

  「你到底是在褒還是貶啊?」善逸忿忿磨牙,「而且,當時要不是因為你都不給我小禰豆子的頭髮,我哪會那麼崩潰!」

  「……」

  「哇,炭治郎你對我的嚴厲真是如往常一樣一分不減啊,又是這個比鬼還恐怖的表情!你也給我一些驚嘆『好不習慣這樣縱容我的炭治郎喔』、『炭治郎居然不會鄙視我的啊嘿嘿嗚呼呼了』的機會好嗎?」

  善逸邊嚷嚷邊誇張演示,原本以為炭治郎會露出更加過分的表情,孰料炭治郎聞言,嚴肅思考一會兒,正色回道:「我懂了,善逸,我會努力的!」

  「你懂了甚麼?又要努力甚麼?」

  善逸汗涔涔地問,不如說,他完全不知道炭治郎到底能從他的屁話抱怨中,悟出甚麼。

  「努力更進一步啊!就像善逸說的,在我更認識善逸的一切的同時,也讓善逸你發現我與你相處時的不一樣。」

  「那我很早就知道了,關於你對我特別嚴格這件事。」善逸哼道。

  「這只是其中一個不一樣。」

  「你倒是否認啊!」

  「那先放在一邊。」炭治郎直接忽略善逸的抗議,「譬如,我以前不知道善逸也會下廚,現在因為這道鍋巴點心,我知道了善逸的廚藝很好,這就是很不錯的開始。」

  「才不是甚麼廚藝好咧,我只對這一道拿手。」善逸撇嘴擺手,「而且,我只是因為任務間的空檔不多,有時必須在野外生火煮飯,但我總是把飯給燒焦,又不能浪費,所以就狂撒糖啦鹽啦來補救,結果就意外做出了做這點心,越做越熟練,正好我很喜歡吃甜的,帶在身上嘴饞時嚼嚼也不錯,要不然我好幾次都覺得如果我能像啾太郎一樣,啄幾粒豆子就飽不知多好。這點心說穿了,是因為我笨得搞砸食材……」

  「並不是搞砸。」

  炭治郎夾了塊點心,咬了口,入口酥脆,而後富層次的鹹甜滋味令人嘴角上揚,他細細品味融在蜜裡的微焦米香,喜歡這經炙烤的糖蜜氣味。

  「不管是出發點,還是最後的成品,沒有任何一部分是被搞砸的,我覺得很棒。」他看著善逸,一次又一次地強調:「我很喜歡,真的非常喜歡。」

  善逸沒想到會被誇到這種程度,不好意思地摸著後腦勺,臉紅傻笑。

  「哎嘿嘿,是嗎?我、我自己也覺得做得有點不賴啦!炭治郎喜歡吃的話,就多吃點,我的份也都可以給你!」

  他喜孜孜地要將自己裝著點心的盤子給炭治郎,但炭治郎卻推了回去。

  「沒關係,我們現在都應該要好好吃飽,養足精神迎戰。不過……」炭治郎一頓,臉上寫滿期盼,「善逸以後能隨時做給我吃嗎?」

  「當然沒問題啊!又沒甚麼大不了的!」

  「即使善逸決定殺完最後一隻鬼,就回老家結婚?」

  「誒?」

  善逸錯愕,這個「以後」是指已經完成鬼殺隊的職責?話說怎麼又扯回這件事了?

  「善逸,關於這部分,我們剛剛講到一半。」炭治郎放下碗筷,神情嚴肅,「我仔細回想當年我主動找你說破的事,發現——」

  「老、老家啊!」善逸瞬間拔高語調,搶了話權,「對耶,我到時就回老家,也不能隨時……雖、雖然不能隨時啦,但我可以去雲取山找你啊!然後就像今天一樣,我也幫忙做個點心這樣,我還可以帶很多都市裡好吃好玩的東西去找你跟小禰豆子啊!比如說西方的甜點啦,我小時候吃過一次,超甜超好吃的,那味道啊——」

  善逸故作鎮定,拚命分享以前在都市小巷努力過活時,偶爾嘗過的甜美滋味,用著那伴隨各種嘈雜聲音的童年記憶,模糊本該放在兩人之間的焦點。

  他不曉得炭治郎為何又提起過去,也猜不到炭治郎在「發現」之後是要接著說甚麼,總之,他完全不想讓那時候的情境有機會重演。

  炭治郎默默看著死抓住話語主導權的善逸,善逸瞧見自己的黃色身影在炭治郎那雙平靜的赤瞳中輝映,相較炭治郎毫不避諱的坦蕩,他被盯得有些退縮,吱喳不停的嘴幾次結巴,在他強撐的灑脫差點就要舉白旗投降時,炭治郎終於溫聲開口。

  「嗯,不過其實不一定要善逸你來找我,我也可以去找你啊。」

  善逸呆了下,這話還說得真有理,他似乎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永遠會是拜訪的一方。

  「是沒錯啦,可是炭治郎你不是挺受不了都市人多雜亂的氣味?」

  「有善逸在我身邊就沒問題了。」

  「唔,我的確是會比較熟悉有哪些地方人少又單純,對你來說比較沒負擔……」善逸想了下到時候的情景,拍拍胸膛笑道:「好!等到那時,我一定會是超級盡責的導遊,帶你跟小禰豆子去各種地方玩!約好了!」

  善逸等著炭治郎微笑答應,可炭治郎卻表情古怪,半晌才僵硬地回道:「嗯,謝謝善逸你的盛情。」

  向來直率溫暖的聲音,這會兒竟有點不情願,措辭也莫名客氣。

  若換作是之前,善逸肯定會追問炭治郎怎麼了,但他驀地有股最好選擇忽略的直覺。

  要想避免尷尬,最佳方式就是保持距離。

  善逸清楚這點,所以接下來他小心謹慎,回頭專注在已經微溫的飯菜,與炭治郎的談話也多半繞著任務打轉,炭治郎在談到殺鬼的事,也立刻收起鬱鬱的表情,兩人邊討論邊收拾碗盤,最後決定在太陽下山之前稍作歇息,小憩一會兒。

  一切都挺好的。善逸心想,手伸進開襟浴衣慵懶地撓了撓飽腹,笑瞇瞇地走進自己放置行囊的和室,哼著小曲將適才在村裡買到的羽被鋪好。

  「善逸要睡靠門邊嗎?」

  「沒吧,我喜歡睡靠窗。」

  「那我就睡靠門的一側吧。」

  俐落的一聲「唰」,我妻善逸剛鋪好的三角羽被旁,多了另一床格紋被子。

  「誒?」

  善逸驀地瞪大眼,不敢置信地扭頭,就見炭治郎正仔細地將兩人的被鋪撫平,而且還將兩床被鋪靠得緊密。

  「不不不……等等等……」善逸看著那交疊的床邊,一股熱氣直衝腦門,向耳際蔓延,他立刻把自己的床被往窗邊拉得更近,「為什麼炭治郎你也要睡這裡!」

  「因為這裡顯然是給鬼殺隊借宿的客房啊。」炭治郎指向拉門上的水墨藤花,「我四處走過了,只有這間有藤花圖,而且完全沒有留下任何日常生活的痕跡。」

  「但整間屋子就我們兩個人,持春小姐也說可以隨意使用了,你去找間空房睡啊!幹麼要跟我擠一間!我、我會打呼喔!啾太郎平常都嫌我吵,跑去別的地方打盹!」

  「嗯,我知道善逸的打呼聲吵得跟打雷一樣,可能是因為善逸是雷之呼吸的使用者?」炭治郎頗有心得地猜測,「不過沒關係,我們以前不是也一起夜宿藤屋過嗎?我那時就已經習慣了。」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好個屁!重點又不在這!」善逸脹紅著臉大嚷。

  「那重點在哪?」

  重點在我喜歡你啊!混蛋!

  善逸簡直使盡所有力氣,才吞下都到嘴邊的怒吼,他做了幾次深呼吸,皮笑肉不笑地咬牙道:「重點在我希望炭治郎你能擁有良好的睡眠,畢竟補足精神是首要,萬一被我的打呼聲弄得睡不好,那就失去了休息的意義。」

  「善逸說的有理,但我也有我的考量。」炭治郎肅然道,「我剛去看了其他房間,那裡有著持春小姐與其父母生活過的氣味,無論擺設或是刻痕,看得出來很多地方都是刻意保留……持春小姐一直都會回來打掃整理,這個『家』在持春小姐心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在借住期間,我想以最低限度地借用這間藤屋,不去破壞持春小姐苦心保存的回憶。」

  這出於尊重與體貼的理由,讓善逸找不到能挑剔駁斥的地方,只能咕噥一聲「你說的也對」,然後再把自己的被鋪拉得更遠一些。

  「善逸為什麼又要把床鋪拉遠?」炭治郎困惑地問。

  「因為我睡相不好。」善逸面無表情地回。

  「這點小事不要緊——」

  「我還會邊睡覺邊使出霹靂一閃。」

  「誒?」炭治郎一愣,「善、善逸確實是會那樣……」

  「嗯,所以為了彼此都好,我們就這個距離。」善逸冷道,順手把自己的日輪刀放在兩床之間,「現在,睡覺。」

  善逸解開馬尾,躺進被窩,不給炭治郎搭話的機會,直接閉上雙眼。

  然而,他的聽覺依舊敏銳,他先是聽見一聲輕微的喀聲,隱約感覺到床邊又放了其他東西,興許是炭治郎把刀放在自己的刀旁,那喀響是刀鞘相碰,而後他聽到布料的摩娑聲,一陣窸窣後停歇,原本吵吵嚷嚷的房內回歸靜謐,顯然炭治郎已經躺下休息。

  善逸鬆了口氣,看來同寢一事所掀起的驚濤駭浪就到這裡結束,他突然想到自己也可以去適才用餐的居室睡,不過當他聽見炭治郎的心音若溫暖海潮般規律拍打,忽然又貪戀地不想走了,就像站在岸邊觀浪的旅人,流連美景,對於那層層疊疊打上沙岸的浪花也不太在意,畢竟他只是在旁悄悄看癡,隨時都能抽身離去……他是這麼認為的。

  因此,當他後知後覺地發現溫吞自制的濤聲早已浸透他的聽覺,他想蒙上被子阻隔,也為時已晚。

  炭治郎的心音益發翻湧劇烈,可炭治郎卻依舊甚麼話都沒說,反倒是原本打定主意敷衍過去的善逸越來越無法淡定,最後挫敗地低咒了聲,偏首瞪向正直直瞅著天花板的炭治郎。

  他大概猜到就是吃飯時被他打斷的後續,再拖延下去也是遲早要面對,畢竟之後仍住在同個屋簷下,好啦,就讓這頑固硬額頭一次給他一個痛快!

  「炭治郎,你還不睡覺是有甚麼想說的嗎?」

  「有。」炭治郎很乾脆地承認,「我是在思考該怎麼說,因為是現在沒能說出口的話。」

  他轉頭看向善逸,「話說回來,善逸你耳朵很好,雖然我沒說出口,但你應該也聽見了吧?」

  「我是耳朵好,不是會讀心好嗎?」善逸沒好氣地道,「我確實能透過聲音分辨人的善惡,從呼吸聲、心跳聲,到血液的流動來察覺對方的心思與喜好,但去判斷的是我的主觀,所以我不是只透過聲音去了解,也會加上我的解讀。」

  「嗯……從善逸糾纏女孩子的狀況來看,確實能發現善逸加上主觀後的解釋,有時候會偏離正解。」

  「喂,你是要找我吵架嗎?」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發現自己搞錯了很重要的事。」

  炭治郎微笑,午後暖陽自雕花窗櫺灑落室內,柔和的光線將他微微瞇眸的笑臉襯得好看,善逸瞪大了眼,明知自己最好翻身拒絕所有迷惑,但……

  「……你搞錯了甚麼事?」

  他沙啞問,捨不得放棄又被喚醒的一絲希望。

  「我以為善逸你甚麼都聽到了,但其實不是這樣。」炭治郎徐徐輕道,「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善逸你沒有問過我任何事,卻還是保護了禰豆子、相信了我,大概是因為這樣,讓我開始覺得與你相處時,有些話不需要說出口,你也是能理解我的想法,畢竟善逸你的聽力很好,連我想藏住的悲傷、不自覺的壓抑,你都能聽見……可經歷了秋子小姐的事,我開始察覺並不總是這樣。」

  「秋子小姐?」善逸詫然,難道炭治郎並不是介意自己的表現無法符合信一郎的想像?

  「善逸,我發現我並不是在意自己與秋子小姐之間的不同,我很清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念與責任。我真正煩惱的,是我明知此時此刻不該心懷比鬼殺隊使命更重要的事,卻還是與秋子小姐一樣,有著就算還沒殺完最後一隻鬼,也想要實現的渴望。」

  炭治郎向善逸伸出手,因為彼此相隔日輪,他僅能以指尖碰上善逸披散的金色髮絲,但這曖昧的碰觸已讓善逸肩頭輕顫,於此同時,炭治郎嗅到熟悉的馥甜香味,泛起一抹滿足的笑。

  「其實,原本有可能是伊之助被派來這裡,但我在主公猶豫的時候,先自薦搶下任務,說來慚愧,那時我腦海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並不是『我比較適合』,我相信伊之助也能跟善逸配合得很好,可我不想退讓……我當時想的,是『善逸在這裡』。」

  炭治郎的語調轉趨深沉,每一字皆沒有迷惘,善逸頓時亂了方寸,不知該如何回應才是恰當,又不太敢正視心中越來越膨脹的期盼,只能有些惱地擋開炭治郎似有若無碰觸他的手。

  「你到底想說什麼——炭、炭治郎?」

  本來要擋掉炭治郎的手,卻被炭治郎反握。

  「我想說的有很多。善逸,你還記得在我就任日柱的前一天,你讓我想像殺完最後一隻鬼的未來嗎?今日,雖然我們仍是日柱與鳴柱,但我卻有種想像成真的感覺。」

  炭治郎瞬也不瞬地凝視善逸,握住善逸的手徐徐收緊。

  「在成真的想像中,樸素的炭火氣味因金色桂香而璀璨。當你對我笑的時候,我會聞到金木犀與鈴蘭交織的甜美花香,當我牽著你的時候,你會聽見溫柔到讓你幸福燦笑的聲音……善逸,我想永遠在你身邊度過和煦幸福的日常,即使現在我有必須要去完成的責任,我這些私心也不會改變,往後餘生更是如此。」

  深情繾綣的磁性嗓音傾訴著幾乎等於告白的話語,善逸的眼眶發熱,以為已經不再脆弱的淚腺再度動搖,視野蒙上一層薄薄淚霧。

  這不是夢吧?難以言喻的喜悅佔據他的胸臆,從未真正埋葬的情感再度茁壯,善逸激動地張口欲言,但在最後一刻,他忽地噤聲,把當年選擇不說的話再一次吞回肚裡。

  他怕又是自己誤會了炭治郎的好意。

  思及此,善逸整理一下心緒,抽回被炭治郎握住的手,坐起身,閉上眼,冷靜回道:「炭治郎,如果你是無意的,那我必須提醒你,剛剛你說了一堆會讓人誤會的話,而且與你當年拒絕我的態度完全相反——」

  「並沒有相反!我也沒有拒絕你!」炭治郎跟著起身,語氣急迫,「善逸,我那時候還沒說完啊!我說不知道背負責任的自己能怎麼回應你,是因為我不敢肯定自己明天是不是就會在任務中死去,我是鬼殺隊的柱,我的命必須擺在鬼殺隊的使命之後,我沒辦法在這樣的狀況下,與善逸你有超越夥伴羈絆的聯繫,所以當善逸說我們繼續維持兄弟情誼時,我鬆了口氣,我以為善逸你理解我想說的,我……」

  炭治郎頓住,他眉頭緊蹙,向來溫煦爽朗的表情,此刻難掩失落。

  「對不起,善逸。」他落寞垂首,「就算我一股腦地說了那麼多,就算我很清楚我對你懷有私心、存有欲求,我⋯⋯還是無法對你做出一輩子的承諾,對不起,善逸,對不起……」

  不管是「一生一世」,還是「攜手偕老」,只要他仍是日柱竈門炭治郎,他就無法許下這些參雜未定數的誓言,若他能說出口,那肯定是已無罣礙之時。

  這份責任當前的掙扎全寫在炭治郎不懂遮掩的臉上。

  當善逸睜開眼時,所見便是炭治郎因兩難而生的苦惱愁悶,那模樣與當年如出一轍——

  ——我妻善逸再一次看到了。

  此情此景與當時的記憶重疊,不同的是,他這一次不再有鬧哄哄的耳鳴。

  「……不需要說對不起,炭治郎,我總是敏銳的耳朵,那時候似乎也遲鈍了。」善逸低啞道,拋去不再重要的害怕與猶豫,伸手牽起炭治郎,「這次,我真的都聽見了。」

  「善、善逸?」

  「我知道,炭治郎你也不用為難,我知道甚麼才是最重要的,儘管放心吧。」

  熟悉的對白令炭治郎一驚,這話不就是當年善逸說的嗎?他以為自己又搞砸了一次,急著想要再解釋,卻見善逸笑燦了清秀俊臉,一雙滿載笑意的琥珀眸倒映他的身影,因覆著淚光而晶亮閃爍。

  他同時聞到似是浸了紅糖的蜜。那一直以來令他胸口騷動的濃郁香甜,正向著他悠悠綻放。

  「⋯⋯善逸。」炭治郎開口,緊緊抓牢善逸的主動,赤灼眸底柔情滿溢,「等到殺完最後一隻鬼,在你啟程回老家之前,能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對你說出最重要的那句話嗎?」

  「沒問題!」善逸的頰邊滾落淚珠,燦爛笑靨宛若雨後朝陽,「畢竟,我也還有話想對竈門炭治郎說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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