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雷鳴花開》--CWT56 新刊(試閱)



 


10W長篇,慎服
*後期劇透有
*柱設定有
*未來捏造嚴重







  楔子.雷鳴



  春雷乍響之時,竈門炭治郎往往起得早。
 
  驚醒的瞬間,他下意識地嗅聞,雙目清明地期待落雷再次劃破詭譎的寧靜,可最後僅有雨滴打在屋簷的聲音細碎傳來,打碎他妄想延續的夢。

  他的夢總停滯在日出時分。濛濛朝霧間,他回過頭,一株粉櫻靜悄悄地在他身後盛開,不對任何人說,如同櫻樹下背對著他的那抹金燦身影般靜謐。

  彼此的距離僅有一步之遙,他卻嗅不到屬於對方的氣味,竈門炭治郎很清楚這只是一場夢,但他仍目不轉睛地盯著,耐心等待對方也向著自己,直到那抹身影就要融在血紅的旭日,他終於忍不住伸出手……

  只不過當他有了捉住對方的渴望,便會雷聲驟響,金燦身影於眼前消逝,徒留清醒的他。

  尋常人大概會悵然若失,氣憤咒罵來打攪的雷,但竈門炭治郎是長男,是不能氣餒的長男,寂寥後,他反倒感謝那聲雷,讓他不至於耽溺夢境,而是轉醒,精神奕奕地履行與那金燦身影的約定,以「柱」的身分,持續向前。

  他不怕夢醒後,仍在夢中的對方會追不上自己,因為那人有雙連他都望塵莫及的快腿,身形若迅雷,他只須專注前進,終有一日,對方一定會依著承諾跟上來,衝著他又哭又笑地大喊「炭治郎」。

  到那時,雨滴會化成總是流不完的淚,周遭空氣瀰漫那人獨有的雷雲氣息——

  他的身後,肯定會再度響起屬於「我妻善逸」的雷鳴。



  第一章.驚蜇



  日柱的訓練,堪稱是集體指導中的最後綠洲。

  隊士們都曉得,參加日柱的柱指導,雖然苦,但會回甘。

  每當有隊士快要撐不下去時,日柱總會露出和煦笑顏,以爽朗的語調正向鼓舞隊士,當隊士有了成長,日柱從不吝嗇給予讚美,訓練後,更會與妹妹禰豆子一起為熬過訓練的隊士們準備飯菜,其美味程度讓人幸福到流淚升天。

  日柱的前一關是獸柱的訓練,隊士們宛若從地獄至天國,比起往死裡操、講話毫不留情的獸柱,日柱根本是神祉一般的存在。

  因此,當隊士們聽說如此極端的兩人實際上交情甚篤,作戰時更是合作無間,多半會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通常來說,性格迥異不都是互看不順眼?

  「跟你們說喔,我上次看到獸柱大人津津有味吃著日柱大人做的飯糰,還露出一副被治癒的模樣!」

  「嗄?真的假的?那位獸柱大人?」

  「我也看過!就在獸柱大人從禰豆子小姐手中,接過縫補好的衣物時!」

  「連獸柱大人也能馴服的貼心嗎……!」

  「嘖嘖,這對兄妹根本是神仙來著?日柱大人更不得了,既是神仙,又是老媽。」

  「我上次還真不小心叫日柱大人『老媽』……超級丟臉……」

  早晨的訓練告一段落,午休時間,幾位新人隊士窩在木造的和室內,七嘴八舌地話家常,互相交流有關柱之間的有趣情報,這也算是他們的閒暇娛樂了。

  「話說回來,村田前輩,日柱大人跟獸柱大人好像是同期?」

  「是的。」特來幫忙的村田,一邊幫隊士們添飯,一邊感嘆:「他們剛進鬼殺隊時就一同出生入死了,我還被他們救過呢。」

  「那時獸柱大人就戴著豬頭嗎?」

  「對啊,個性比現在更加火爆衝動,甚至對我這個前輩揮拳。」村田無奈笑道。

  「嗚哇……完全可以想像……」

  「那時候他們才十五歲,現在都二十歲了啊!說實話,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還真沒甚麼變——」村田驀然一頓,笑意褪了些。

  「嗯?前輩你怎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不……只是突然想到,還是有些變化。」村田低喃,「以前總是吵吵鬧鬧的,竈門還會大吼大叫,擺出跟鬼一樣可怕的表情。」

  這話可引起新人隊士們一片譁然。

  「那位總是笑吟吟的日柱大人會生氣?還會大吼大叫?」

  「這我就完全無法想像了!」

  「哼哼,我倒是看過類似的狀況喔。」其中一位嘴邊還沾著飯粒的隊士,神秘兮兮地道:「之前有一次我去附近的樹林採果子,恰好撞見獸柱大人揪著日柱大人的衣領咆哮,那時的日柱大人就是面無表情。」

  面無表情?那竈門肯定是生氣了。在旁聽著的村田暗忖,但竈門向來待嘴平如弟弟一般寬厚,嘴平雖然對竈門的態度不怎麼客氣,倒也不至於動粗,這兩人是談甚麼談到吵起來?

  「他們是在吵甚麼?」另一位隊士困惑地問出眾人心中的疑惑。

  「我也不太清楚,那時候太緊張,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不該看的事,所以拔腿就跑,沒有很仔細地去聽……啊!不過我記得獸柱大人大吼甚麼金色日輪刀——」

  喀啦!村田手中的飯匙掉到了地上。

  他驚愕地瞪著聽到秘辛的隊士,想也沒想就衝上前摀住對方的嘴,緊張兮兮地探頭望向屋外,其他人全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唔嗯?」被摀嘴的隊士驚疑不定地瞠目。

  「看來不在附近……」村田確定外頭沒有某位柱的氣息,才鬆了手,立刻板起嚴肅的臉,捉著差點禍從口出的隊士肩膀低喝:「新戶你下次注意點!不要在日柱面前提到那詞!」

  「金、金色的日輪刀嗎?」名喚新戶的隊士愣然,「為什麼?」

  「那是日柱的禁忌!」村田急道,「總之,絕對不能在日柱面前提起這事!」

  「不不不,前輩你好歹也解釋一下吧?」

  「是啊,我本人也很好奇呢。」

  一道和悅沉穩的男嗓自村田的背後悠悠響起,村田「咕」地吞了口口水,心驚膽顫地徐徐回首,就見話題人物自和室的拉門緩緩踱出,隨意豎起的赤色馬尾與花札耳飾伴著步伐輕揚,稻穗色的編織髮帶於赤焰中若隱若現。

  立於緣側的竈門炭治郎,其挺拔的身軀正巧擋著灑落和室的日光,他掛著一貫的吟吟笑靨,好整以暇地瞅著村田。

  「金色日輪刀,為什麼不能提呢?」炭治郎又溫聲問了一次,就好像是在詢問天氣。

  「呃,沒甚麼啦……」

  看著炭治郎背光的笑臉,村田不禁頭皮發麻,他都忘了竈門炭治郎已經習慣性地將鬥氣完全消匿,儘管他這幾年不停精進實力,但炭治郎已經處在至高的領域,是他無法觸及的。

  其他隊士們面面相覷,不太理解村田為何頻冒冷汗,日柱大人還是一樣溫和啊!一點發怒的跡象也沒有,是村田前輩自己神經質了吧?

  在場只有爆料的新戶,也跟村田一樣被突然出現的炭治郎嚇得心跳飛快。

  「那個……日柱大人……」新戶怯怯開口:「不好意思,我之前不小心聽到您跟獸柱大人在樹林的對話……」

  「我知道,畢竟我的鼻子很靈呢。」炭治郎笑答,「你別擔心,我並沒有因此生氣,讓你看見我失去從容的糗態,我才該感到抱歉。」

  喔喔!日柱大人沒有生氣!

  新戶的不安登時煙消雲散,膽子也大了,興沖沖地聊起來:「其實我從沒看過金色的日輪刀,那把刀肯定非常的帥氣吧!」

  ——喂喂喂,你別再說了!

  村田拚命地用眼神對新戶示意,可惜新戶沒能理解,其他人也被這話題挑起了興趣,大概是炭治郎的態度過於親和,他們全忘了這是會讓日柱跟獸柱起爭執的事。

  「帥氣……」炭治郎搖頭,「不,僅用一個單詞是不足以形容那金色的雷紋。」

  「哎!還有雷紋嗎!」

  「話說回來,日輪刀的變色不是跟主人的特質有關?是怎樣的人啊?」

  村田聞言一僵,「禁語」後必會提到的主人,才是真正的禁忌。

  村田偷瞄了眼炭治郎。

  果不其然,炭治郎的笑容逐漸隱去。

  「……刀的主人,也是一位無法用單一形容詞描述的人。」

  平靜的心湖泛起漣漪,控制不住臉部表情的炭治郎,在被旁人看出不對勁之前,選擇轉身,向著朝陽。

  「那把金色日輪刀……屬於我最重要的朋友,非常強悍、非常溫柔,非常……靜。」

  最後那一字帶著艱澀與懊悔的苦味。

  炭治郎望著讓陽光灑了金毯的庭院,春天到了,冒芽的花草搖曳生姿,唯獨一棵從未綻放的櫻樹,依舊沒有捎來開花的訊息,靜得讓人感到孤寂。

  將不該有的惆悵丟在腦後,炭治郎深吸口氣,平復紊亂的思緒,這才偏首,朝隊士們勾起嘴角。

  「等他回來,我再介紹他給你們認識吧。」他溫聲道,「村田,我要先去伊之助那裡一趟,下午的柱指導會遲一些開始,在我回來之前,還請你帶著他們先做基礎練習。」

  「咳,好的。」襯衣早已汗濕的村田頷首。

  「是!日柱大人您慢走!」一干隊士精神奕奕地答道。

  炭治郎走後,隊士們全都笑話起村田的大驚小怪。

  「吼——真是的,日柱大人根本沒怎麼樣嘛!村田前輩你別嚇我們啊!」

  「就是呀!金色日輪刀哪是甚麼禁語!」

  「你們不懂就別亂說話。」村田沒好氣地回。

  「我們才沒不懂咧!」新戶不服地嚷嚷,「我們還跟日柱大人打好關係了!你沒聽到他說要介紹金色日輪刀的主人給我們認識嗎?」

  不知詳情的隊士們懷著期望,是情有可原。

  但親眼目睹的人卻不願放棄一絲希望,執拗守著雷紋未褪的金色日輪刀,悉心照料,等待哪天刀鞘隨著主人一同歸來……

  村田低嘆。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那還真令人期待啊!我也超久沒見到那個吵死人的傢伙。」

  如果真能有奇蹟似的那一天,嘴平伊之助大概會立馬拿雙刀劈了那傢伙的衣冠塚吧。


  *
    

  嘴平伊之助會不會拿雙刀劈了衣冠塚,還是未知數,但閉目盤坐於瀑布下的他,現在慎重考慮劈了竈門炭治郎的石頭腦袋。

  與其他擁有宅邸的柱不同,伊之助的「宅院」是炭治郎家的後山,整座山都是他的領地,不習慣被狹小空間束縛的他,在此無拘無束地生活,雖說山裡還是有間平房,但也僅是為參加柱指導的隊士們搭建,讓疲憊的隊士們有個休憩所,伊之助從不把那平房當家,想「回家」的時候,他會直接下山到竈門邸,與竈門兄妹一起吃頓飯。

  飯,就是要大家一起享用,才會好吃。

  這是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話,最初他嗤之以鼻,現在卻成了驅使他向前的動力。

  因為,不活著回來的話,竈門家的飯桌就又少一人了。

  但他這幾日全都窩在山裡,自己抓魚烤來吃,甚至難得回名義上的「嘴平邸」打盹,差點沒嚇死其他因為筋疲力竭,於宅邸乘涼休憩的隊士。

  伊之助知道這些新人隊士有些怕他,卻也不打算改變形象,體貼這詞跟他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他自知無法像炭治郎那樣,成為眾隊士心中的神祇(老媽),但只要跟他一塊出過任務的隊士,沒有人不喊他一聲「老大」。

  用實力來建立人望,是伊之助篤信的風格。

  人都該選擇最合適的生活方式,作為信念,堅持到底。

  五年前的無限城之戰,鬼舞辻無慘在即將被日照燃燒殆盡之時,以懷著惡意的寬容,賜予世間的鬼「自由」,因此餘下的鬼並未隨他消亡,依舊橫行,甚至因為脫離了鬼舞辻無慘的掌控,某些鬼把長久以來的恐懼與憎恨,轉換成能量,使血鬼術提升至另一層次,雖然實力相較過去的上弦鬼,有顯而易見的落差,但若不早點根除,這些鬼遲早會靠著不停吃人,成為堪比十二鬼月的威脅。

  直到這世上不再有鬼的存在,鬼殺隊才能功成身退,在那一天來臨之前,他們仍會抱持覺悟,持續邁進……即使失去最重要的夥伴。

  一直等待是沒有意義的,必須接受現實,這道理,權八郎那傢伙應該再清楚不過。

  伊之助睜開沉冷的翠綠眸子,原本是想藉著瀑布沖刷掉煩燥,但卻沒甚麼效果,他低嘖了聲,上了岸,將濕透的豬頭摘去,放到正午烈日下曬著,並甩了甩及肩的墨藍髮絲,髮尾的水珠讓陽光照得澄亮。

  驀地,他像隻感應到領地被入侵的猛獸般匍匐,自鼻間噴出的氣息與山間氛圍交融,成了最好的隱匿色。

  在這仿若靜止的悠然世界,伊之助凝神感受波動,忽地一陣春風掠過右方樹林,引起窸窣騷亂,他抓準時機,身手矯健地乘著被攪亂的氣流,向著林間一處掄拳重擊。

  寧靜讓獸牙狠戾地撕咬出血口,無法光憑肉眼察覺的對方險險擋下他的拳,並吐出一絲錯愕,但伊之助並未停手,繼續以赤手空拳,流暢而迅捷的猛攻,不給人喘息空間的近距離肉搏使得對方只能一昧擋開,在差點招架不住的當下,終於險險接住伊之助明顯放水的快拳。

  「伊之助!是我啊!」

  炭治郎緊抓住伊之助的拳頭,額上覆著薄汗,柱指導時,常有柱之間的過招練習,目前還沒人能在近戰搏擊這項與伊之助平分秋色,那野獸般的獰猛與無法預測的攻勢,就連炭治郎也摸不清。

  「我知道,不然紋次郎你以為我幹麼放水?」

  「那就好……不對!你從一開始就不該攻擊我!」

  「現在是柱指導期間,柱與柱之間的廝殺是被允許的!」

  「麻煩用『過招練習』稱呼!」

  伊之助訕訕然地收手。

  「怎麼?找我有事?」他的目光落至炭治郎腰間的日輪刀,「我應該說過你下次要來找我,就得把那破刀帶來吧?」

  炭治郎蹙眉,忽略伊之助故意帶刺的語氣,淡然道:「最近伊之助都不怎麼回家吃飯,禰豆子很擔心你。」

  原本神情冷硬的伊之助一聽,周遭氛圍霎時若蒲公英似地柔軟。

  嗅出伊之助的態度軟化,炭治郎繼續乘勝追擊。

  「禰豆子每天都有做伊之助喜歡吃的天婦羅喔。」

  「天婦羅啊……」

  「她還將你的被子曬暖,並在你的房間準備了小火爐,畢竟最近的夜晚有些涼意。」

  「唔……」光是聽著,伊之助就覺得心頭暖暖。

  「今晚,伊之助就回家吃飯吧?」

  「喔!說得也是,我也吃膩烤魚了!」

  「真是太好了,禰豆子肯定也會很高興。」終於誘哄弟弟成功的長男笑道,「飯就是要一起吃,才會好吃呢。」

  這話一舉吹散圍繞在伊之助身邊的輕柔粉絮。

  「喝!權八郎你這傢伙居然轉移話題!」他氣憤低咆。

  「我本來就是來找伊之助你說這件事的。」炭治郎理直氣壯地回,「又不是去出任務,怎麼能不回家吃飯呢?」

  「除非你把金色日輪刀插到那傢伙的衣冠塚上,不然我跟你沒甚麼好說!」

  聞言,炭治郎嘴角的笑意迅速隱去。

  「……善逸還沒死。」他字字鏗鏘,臉部波瀾不興,「沒看到屍體前,都不算數。」

  「你以為我們是在跟甚麼東西戰鬥?被鬼吃得一乾二淨是常有的事!」

  「但善逸沒死。」

  「好煩啊!又是這句!」伊之助焦躁地抱頭大叫,「都五年了,你到底打算守著那把刀到甚麼時候!」

  「直到善逸回來。」

  「該死的!」伊之助氣得揪住炭治郎的衣襟,他真想拿雙刀劈開這顆頑固腦袋,「你以為那傢伙會希望你對他這麼執著嗎?死了就是死了,不要一直在原地等待死去的人!」

  「我才沒有在原地等待。」炭治郎握緊拳,面具浮現裂痕,「我前進了,按著善逸的期望,拚命地前進了!」

  無限城之戰的最後,身負重傷的鱗瀧師傅未能阻止鬼舞辻無慘劫走禰豆子,炭治郎在後頭窮追不捨,卻遭到被變成鬼的隊士們擋住去路。

  太過溫柔的他做不到拔刀相向,心想夥伴們還能靠珠世小姐的解藥獲救,一時的猶豫,使他被逼到崖邊,眼看鬼舞辻無慘就要順利逃脫,幸虧善逸及時趕到,連番使出「霹靂一閃.神速」,迅雷般地帶他突破重圍。

  ——向前啊!炭治郎!不要回頭!去把小禰豆子帶回來!

  ——別擔心,我一定會追上你的!

  他感激地照做,即便他嗅到從善逸身上傳來腥甜的血味。

  沒問題的,善逸很強,他從一開始就曉得這件事,所以放心地將背後交給善逸吧!善逸絕對會如往常般追上來,哭叫著好痛好痛,並聲聲喚著他的名字……

  炭治郎深信不疑,並與禰豆子攜手在終點等待。

  旭日東昇之際,伊之助來了,香奈乎到了,玄彌也是……負傷的戰友們紛紛抵達,他卻看不見那頭醒目的黃髮,更聽不到早已習慣的高分貝哭號。

  他焦急地循著路,回到兩人分別之地,萬丈崖前,僅有一把金色日輪刀孤零零地立於早已乾涸的血泊中,雷紋的光芒黯淡。

  若干位變成鬼的隊士與我妻善逸,下落不明。

  七天後,鬼殺隊為失蹤的劍士們立了衣冠塚,而日輪刀自然該成為陪葬品,但炭治郎卻拒絕將那把染血的金色日輪刀物歸原主。

  這是當然的啊!所謂「物歸原主」,理當是交還給主人。

  他堅信自己的背後,必定再度響起足以震懾天地的熟悉雷鳴。

  「我會持續前進,我也相信善逸一定會追上來。」炭治郎的赤瞳炯炯,「我們約好了。」

  面對炭治郎的執拗,伊之助默不作聲,時至今日,我妻善逸的最後激戰之地仍銘刻在他腦海,現場瀰漫詭譎的死亡氣息,使他不禁顫慄,就算現場沒有屍骸,他也絕望地曉得友人恐怕凶多吉少。

  炭治郎肯定知道的吧。

  嗅覺敏銳的他,絕對嗅得出日輪刀下那怵目驚心的血窪,屬於何人,否則,他就不會失魂落魄地對著金色日輪刀淌淚。

  但炭治郎只哭過那一次。

  之後無論旁人怎麼勸,炭治郎總是不帶一絲遲疑地笑道「善逸會回來的」、「除非看見屍體,不然我不相信善逸已經戰死」。

  這並不是自我安慰,而是向眾人重複申明一件被他認定的承諾。

  原本已經打算接受現實的伊之助,也受炭治郎篤定的口吻影響,不再惶然失措,他信賴炭治郎,更見識過善逸的強韌,因此對好友生還的可能性懷抱期待。

  ……真的是混帳一般的期待。

  「你以為只有權八郎你這麼希望嗎!」伊之助咬牙咆哮,眼眶微微泛紅,「我都想好了啊!等紋逸回來,我要跟他炫耀已經變成柱的事,笑他不知去哪鬼混五年!」

  「我知道的,伊之助,我都知道。」炭治郎溫聲安撫,雖然伊之助在一開始口出惡言,把善逸的日輪刀說是「破刀」,但他嗅到伊之助隱藏在言語背後的哀傷,因此他並沒有疾言厲色地要伊之助收回那句話。

  「是啊,你都知道,你鼻子靈,所以你肯定也知道當時的紋逸受了多重的傷!結果你還想要繼續等?可以啊,那就不要對著開不了花的樹露出悲傷的表情!禰豆公跟我全都看到了!」

  要不是無意撞見炭治郎惆悵望著那棵從未開花的櫻樹,伊之助還單純地以為炭治郎對於善逸還活著這件事,沒有任何動搖。認知受到衝擊的他,當下錯愕地說不出話,然而一旁的禰豆子卻垂下眼眸。

  ——哥哥如果不是長男,可能就等不下去了吧。

  她輕道,淺緋色的眸底流轉淡淡愁緒。

  從那刻起,伊之助才了解炭治郎根本不如表面上的泰然。

  「你們都看到了……」

  了解始末後,炭治郎難掩懊惱,都怪他那晚與伊之助及禰豆子鬧得太歡騰,還喝了點小酒,在見到似是仍在沉睡的櫻樹時,襲上心頭的悵然比平時更加濃郁,因此無法即刻收起情緒。

  看來這就是伊之助忽然要他交出善逸的刀,甚至連家都不回的理由。

  「抱歉,伊之助,讓你看到那樣丟人的我。」

  「誰說你丟人了?一點都不丟人!」對於炭治郎又搞錯重點,伊之助怒極,「你對紋逸的信賴,才不是甚麼丟人的事!問題在於這份信賴開始讓你覺得痛苦,甚至害你妹妹也為你擔心……你覺得那傢伙會喜歡看你變成這樣?」

  炭治郎的神情僵凝,低啞回道:「善逸……大概會很生氣。」

  特別是還讓禰豆子傷心了,善逸那麼喜歡禰豆子,八成會氣得狂捶他,嚷著兩人交情到此為止。

  活靈活現的想像令炭治郎不禁揚起嘴角。

  「你知道就好!現在就給我把金色日輪刀插到那傢伙的衣冠塚上!」

  「不要。」

  「啊?」

  「我會繼續等下去,雖然偶爾會有些氣餒……」炭治郎不好意思地搔搔臉頰,「但只要還有你跟禰豆子支持我,這樣漫長的等待倒也不會孤獨。」

  「喂!你是沒聽懂我叫你放棄嗎?禰豆公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但我可沒說我支持你!」

  「哈哈,伊之助明知道我鼻子很靈,你只是希望我別再逞強了吧?」炭治郎咧嘴燦笑,「謝謝你,伊之助,這之後我不會再把情緒都憋心底,會找你跟禰豆子聊的,所以……讓我有機會親手將日輪刀還給善逸好嗎?」

  儘管停在問句,但那張笑臉已清楚表示不容改變的決心。

  啊啊啊啊……完全不對啊啊啊啊!伊之助挫敗地抓頭,明明他都說了那些重話,炭治郎的態度怎麼反倒更堅決了?這傢伙到底懂不懂「放棄」兩字?

  ……自己倒也犯蠢,認識炭治郎這麼久了,答案還需要問?絕對是不懂吧。

  炭治郎決定貫徹到底的人生信念裡,沒有這詞的存在。

  伊之助仰望廣袤無邊的蔚藍蒼穹,莫可奈何地長嘆,小弟都這樣了,身為老大的他不就只能奉陪到底?誰讓他是老大,護著小弟便是他一肩扛起的職責。

  「那你就給我開開心心地等下去!」伊之助嘖道,套上已經被曬暖的豬頭,「走吧!回家去,老子還沒吃午餐,都快餓死了!」


  *
   

  竈門家的人,都有一手好廚藝。

  禰豆子凝神看著油鍋,手上端著的瓷盤,放了數個精緻可愛的嫩綠小卷,那是以春菊葉裹著的脆口蝦泥,她耐心等待著,炸物的訣竅便是油溫,躁進的後果只會糟蹋食材。

  隨著油溫攀升,空氣益發炙熱,禰豆子白淨的額上滲出薄汗,對她而言,這是火侯已到的暗示,但她仍謹慎地將長筷浸入熱油中,確定筷子周圍立刻冒出許多泡泡後,才愉快地將春意盎然的綠色小卷一一下鍋油炸。

  春菊葉接觸到熱油的剎那,若金色花朵般綻放,登時香氣四溢,美得讓禰豆子忍不住驚呼,起鍋後,包覆綠葉的蠶絲外衣更令她泛起滿意甜笑。

  光是以筷子夾起,就能感受到其酥脆,這次的天婦羅,肯定會非常好吃。

  禰豆子喜孜孜地將天婦羅裝盤,今天還準備了哥哥愛吃的楤木嫩芽,以及美味的香菇昆布佃煮。

  這幾日伊之助沒回家吃飯,每次準備的份都多了,令她忍不住望著剩菜輕嘆,哥哥見不慣她的愁容,因此決定直接去後山找伊之助,說是除非伊之助答應回家吃晚餐,否則他就跟伊之助耗著。

  禰豆子對自家兄長的毅力十分了解,耗個十天都不成問題,不過她隱約有股直覺,伊之助應該等等就會跟哥哥一起回來,並且直接到廚房找她,邊嚷著肚子好餓。

  因互相珍視而生的吵吵鬧鬧,是全天下最幸福的聲音啊……善逸肯定也會這麼想。

  禰豆子遙望花格窗外的晴朗蒼穹,在她的記憶中,善逸的樣貌其實不太清晰,最強烈的印象反而是與蒲公英聯想在一塊,當混著雷雨氣息的陣風颳過,輕柔的金色粉絮隨之飄揚,那時油然而生的憧憬,此刻依舊鮮明。

  她也還記得善逸的嗓音,對方從不把她視為可怖的鬼,一聲聲甜膩滿足的「小禰豆子」,把她捧成珍寶,每天送上一朵可愛小花是必備日常,還會用白車軸草做成精緻的花環給她戴,像是哥哥一般重視她,甚至比哥哥還要溺愛她。

  若是多了位次男哥哥,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她走到碗櫥旁,拿出專屬哥哥與伊之助的餐具,最裡頭還擺著一副從沒用過的筷子,澄黃若美麗稻穗,上頭刻著三角花紋,那是哥哥精心挑選的,而她則脫口而出「善逸哥哥肯定會喜歡」,從那之後,稱呼就沒改過了。

  她曉得,這份不改口的執著,源於期待家的完滿。

  禰豆子將碗筷悉心擺妥,正準備端去平時用餐的和室時,一抹熟悉的嬌俏身影從廚房門口探出。

  「禰豆子——」

  「小葵小姐!」禰豆子難掩驚喜,「好久不見!妳怎麼有空過來?吃過午飯了嗎?要不要一起吃?」

  「不了,我等等還有事要辦。」小葵笑道,頭上別著的蝴蝶髮飾隨輕盈步伐振翅,「只是順路來送那群小不點們要給妳的禮物。」

  小葵晃了晃手中的竹編籃子,清秀臉龐神采奕奕。

  無限城之戰結束後,她立刻肩負起照護隊士們的重責,現在已是獨當一面的醫護人員,帶領其他見習醫護,成為隊士們的堅強後盾。

  她並不是沒有落寞的時候,最初的那段日子十分難熬,忍小姐的過世令她悲痛萬分,但還有香奈乎與蝴蝶屋的女孩們陪著她,相互扶持,讓她能抹去淚水,繼續挺直背脊向前。

  說是對現在的自己感到驕傲,或許過頭了,不過她確實已心無旁鶩。

  「禮物!」禰豆子欣喜地眨了眨眼,「真的是太感謝了!正巧我今早做了些甜點,再麻煩小葵小姐妳帶回去給大家吃吧!」

  「好啊,她們一定都會很高興。」

  若說蝴蝶屋的小女孩們對身為花柱的香奈乎是「仰慕」,那麼對秀麗的禰豆子就是帶了些羞澀的「傾慕」,會有這樣的差別,興許得歸功於竈門家優秀過頭的血脈。

  禰豆子與炭治郎十分相像,五官端正精緻,一雙赤色系的眼瞳熠熠生輝,微笑瞇起時,則似水柔情。禰豆子雖是女性,舉手投足之間卻帶著一股颯爽,作為長女,她與炭治郎都習慣照顧人了,而她在某些方面又比炭治郎更加細膩果決,那兼具婉約與英氣的風範,自然是讓不少男孩女孩傾心,也因此當禰豆子喜歡金平糖的小道消息傳出,她便三天兩頭就收到金平糖,蝴蝶屋的女孩們更是定期送上。

  由於太習慣收到金平糖了,禰豆子在接過小葵遞上的竹籃時,驀地一愣。

  好輕。

  雖然傳來甜甜的味道,卻不是糖,而是深埋於記憶中的淡雅花香。

  「這次不是金平糖喔,是比金平糖更漂亮的東西。」小葵神祕地道,「連我都忍不住驚嘆呢。」

  比金平糖還要更加漂亮嗎……

  答案隱約浮現,但禰豆子仍不敢妄下結論,有些遲疑地將籃子掀開。

  一輪以白車軸草精心編成的唯美花環映入眼簾。

  「做得很棒吧?」小葵湊上前,盯著花環的雙眸藏不住驚艷,「簡直像藝術品一樣啊!聽女孩們說,附近小鎮來了位異邦人,任何花朵在他手中,都能變出些花樣——禰、禰豆子?妳怎麼哭了?」

  禰豆子茫然看向神情震驚的小葵,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視線已蒙上一層水霧,臉頰還有些溫熱,她趕緊用袖口將淚水拭去,免得滴在做工精緻的花環上。

  「沒甚麼。」她哽咽道,勾起一抹溫婉淺笑,「我很喜歡這個禮物。」

  「那就好……?」小葵不太確定地回。

  莫非這花環讓禰豆子想起甚麼傷心事?不過禰豆子似乎確實很喜歡,還直接將花環戴上,巧笑倩兮地問:「好看嗎?」

  「好看!」小葵立刻讚道,此時的禰豆子,與過去的身影重疊,只差某個總在禰豆子身邊打轉的吵鬧傢伙——啊。

  小葵倏地明白了。

  「對不起!讓妳想起善逸先生的事!」她鞠躬道歉,懊惱不已,「花環我還是拿走吧!以免讓炭治郎先生也瞧見了——」

  「小葵小姐妳不需要道歉啦!」禰豆子趕緊扶起小葵,「這花環我非常喜歡,還請讓我留作紀念。」

  「可是……」

  「而且,能讓哥哥有除了那把日輪刀以外能寄情的新事物,或許是件好事。」禰豆子摘下頭上的花環,望著小巧白花低喃,「小葵小姐,妳剛說這是一位異邦人做的?」

  「是啊,女孩們早上上街去採買日用品時碰到的,說是有頭金色長髮,眼瞳也是少見的顏色,還用花花草草做出一堆精巧玩意,看起來就是從異國來的手藝人。」

  「光聽這形容,跟善逸哥哥還真有點像呢。」

  「唔,那倒是……」小葵也逐漸想起善逸有雙巧手,「莫非……?」

  那些女孩是三年前才加入的新血,認不出對方是失蹤已久的鬼殺隊隊士,倒也正常。

  但小葵欲言又止,她說不出「莫非手藝人就是我妻善逸」這種不負責任的猜測,畢竟在她心底,早認定那位沒一刻能靜下來的雷之劍士,已在戰鬥中殞落,即使是面對禰豆子,她也說不出違心之論,全鬼殺隊大概只剩竈門兄妹與嘴平伊之助認為我妻善逸依舊活著……還有主公大人。

  時至今日,主公大人仍未將我妻善逸的遺書交給竈門炭治郎。當然,也有可能是竈門炭治郎拒絕收下。

  「不。」禰豆子搖頭,她知道小葵打算說甚麼,「如果是哥哥,大概會直接否定這個可能性吧。善逸哥哥答應過他,說一定會追上來,既然如此,就不可能在這麼近的地方,卻還不回來找他……哥哥很看重這個承諾,也打算就這麼撐下去。」

  「撐下去……」就連親妹妹都這麼說了,小葵頓時覺得竈門炭治郎的執拗,並非常人能比擬,「那禰豆子妳呢?」

  「……我不確定。」禰豆子猶豫了。

  人類是一種很容易被認知欺騙的生物,炭治郎與伊之助都是擁有敏銳感官之人,也因此比他人更加信任透過天賦所接收到的訊息,就像伊之助若不是意外看見炭治郎的惆悵,恐怕會繼續被「日柱大人」竭力營造的堅定氛圍所欺瞞。

  伊之助尚且如此,炭治郎又何嘗例外?

  善良、強大,這是炭治郎所嗅到的善逸,但這肯定不是「我妻善逸」的全部。

  禰豆子若有所思地垂眸,哥哥的鼻子很靈,興許嗅聞一下花環,就知道是不是出自友人之手,可倘若真遇上奇蹟,又等於是與哥哥五年來堅信的承諾相牴觸,到時哥哥會怎麼重新定義這段漫長的等待?

  唔……不管了!

  不先結出花芽,豈會迎來滿開?

  「小葵小姐。」禰豆子神色肅然,「請問妳能告訴我那小鎮的確切方位嗎?我想跟哥哥一起去見見那位手藝人。」

  「當然可以,不過我不能肯定你們會碰上他,聽女孩們說,那手藝人已經準備離開,好像要去趕火車吧?是拗不過她們的懇求,才多做了這個花環。」

  「那可就糟了!我得趕快通知哥哥——」

  禰豆子話還未完,外頭就傳來伊之助朝氣十足的吵嚷。

  「餓死了!禰豆公!我要吃飯!」

  她不再多想,拿著花環就匆匆跑出廚房,恰好與並肩走來的炭治郎及伊之助撞個正著。

  「禰豆子,我帶伊之助回來囉!」炭治郎笑道,「他一路上都喊著肚子餓,我本來還在苦惱是跟妳說晚餐,幸好妳有準備——」

  「現在不是吃飯的時候!」嬌小的禰豆子伸直手臂,想將花環湊到炭治郎的鼻前。

  炭治郎雖不曉得禰豆子想做甚麼,但還是主動傾身,閉眸嗅聞,恬淡的花香撫平了他的悵然,一縷差點逃掉的熟悉氣息讓他捉住,強韌卻又柔怯,過於矛盾導致其似有若無……

  但這樣就足夠了。

  一直以來的深深期盼像是受到肯定般,歡欣鼓舞,胸臆滿懷興奮。

  炭治郎徐徐睜開燃著火苗的赤眸,接過花環,細白粉蕊如此嬌憐,讓他在提出質問之前,先感動萬分地收進懷中。

  「……善逸在哪?」

  他低啞吐出終於能得到回答的問句。

  


  第二章.夢華



  蝴蝶屋女孩們所謂的「附近小鎮」,事實上仍離鬼殺隊據點有一段距離。

  該小鎮名「六華」,周遭讓繽紛花田所圍繞,過去經常進貢花卉給貴族玩賞,隨時代推進,距車站不遠的六華鎮,其地位躍升至交通樞紐,有不少要到外地旅居的商人會先在小鎮稍作歇憩,順便做些買賣,進而促進商業發展,該鎮雖不若淺草那樣鼎盛,但聽著街上不停歇的叫賣吆喝,倒也讓人覺得小繁華。

  也因此作為六華鎮車夫的輪太郎,並不是第一次為異邦人拉車。各式各樣的髮,稀奇古怪的瞳,穿著體面又背著一堆有趣玩意兒,這些異邦人的共通點,就是「身為商人」吧!對於時間與金錢錙銖必較,不願被占半分便宜,相較之下,眼前不求回報的「我妻先生」,完全是個異類。

  我妻先生是在兩天前來到六華鎮,他剛踏進六華鎮,那頭綁成馬尾的金色長髮立刻引起旁人關注。身材清瘦的他,雖穿著和服及三角紋路的羽織,但髮色與瞳色皆十分奇異,似乎是從異國來的,又一副人生地不熟的呆樣,幾位車夫立刻像是見到肥羊般,紛紛迎上前,以盛情掩飾狡詐,自告奮勇地要當我妻先生的嚮導。

  然而,我妻先生卻婉轉地拒絕了他們,徐徐走向面色不善的他,客氣問道是否能為他拉兩天的車。

  輪太郎其實沒心情接下這份工作,他才剛讓一位販賣各種髮飾的異國商人羞辱了一番,只因他在問了琉璃花簪的價格後,面有難色。商人笑他拉一輩子的車,也買不起這種好東西給妻子,他氣得掄拳,卻又只能藉著碎念發洩,現在又來一個金毛……

  即便心底有諸多不願,貧困的人沒有說「不」的餘地,再加上我妻先生很爽快地先付了錢,為了家計,他只好勉強答應了。

  不過,輪太郎立刻發現我妻先生並沒有想像中的難相處,更非商人,他揹著的包袱沒有銅臭,僅有花香。

  我妻先生說,他是為了尋找能作為藥引的奇花來到六華鎮,因此輪太郎的拉車路線必經花田。

  奇花別名「旭日」,據說能治百憂,輪太郎從未見過甚麼旭日花,自然也挺好奇。

  到了花田後,我妻先生通常先佇立一會兒,接著閉上眸子,雙手置於耳後,似是在傾聽花的聲音……然後以失望的嘆息作結,摘了幾朵鮮花,便拖著緩慢的步伐,回到車上。

  輪太郎對於我妻先生的舉止十分困惑。難道用聽的,就能找到旭日花?但這要是問了,總有探人隱私之嫌,因此他把這疑問藏在心底。

  除此之外,輪太郎也懷疑我妻先生根本不是異邦人。

  起初,他以為這金毛只是為了入境隨俗,所以才穿了羽織跟和服,順便找個日本姓氏套上,畢竟輪太郎作為車夫,見多識廣,自然也是碰過特意要與在地人拉近距離的外國商人,然而我妻先生的日文卻講得十分道地,應對得體,從不鬧異邦人的笑話,讓他一時有些錯亂。

  莫非我妻先生是混血兒?輪太郎在心底暗暗猜測,想為那頭金黃若熟穗的長髮找出答案。

  這次,對方先他一步回答了。

  「我這頭髮的顏色是因為被雷打到,當時真的是痛死啦,直接不省人事……醒來後就變成這樣了。」

  嘖,鬼才相信咧。輪太郎嗤之以鼻,被雷劈了還沒死,是多受雷神眷顧?

  話說他根本還沒開口,我妻先生怎麼就曉得他想問甚麼?看來這個金毛肯定是妖人來著!

  ……不過,雖是妖人,倒也是位善良的妖人。

  輪太郎蹲在人力車旁,喝著我妻先生請的茶,今天是我妻先生留在六華鎮的最後一日,照理來說,他該上火車了,但卻被一群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孩們耽擱。

  我妻先生坐在茶屋前的木板凳,一旁放著還未吃完的團子,他沒有閒暇能享用美味的茶點,圍在他身旁的女孩們,正催促著他做出更精巧的藝品,鮮紅紙傘為女孩們遮去豔陽,蔭涼舒適的氛圍讓她們全忘了時間,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妻先生利用不同顏色的雛菊,做成一顆粉白相間的可愛花球後,從中串過朱繩,以修長而覆繭的指,靈巧地打了漂亮繩結。

  「做好囉!」我妻先生頗滿意地幫預訂這顆花球的女孩掛上手腕。

  女孩將花球湊到鼻間,嗅了嗅,而後漾出甜美的笑。

  「謝謝先生!」

  「嘿嘿,妳喜歡就好。」我妻先生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透紅臉頰,笑得傻呼呼,明明他是給予的一方,卻看起來比收到禮物的女孩還要快樂,「好!接下來換誰——」

  「我妻先生……」輪太郎忍不住打了岔,「都已經要過正午了,您再這樣下去,我看連末班車都趕不及。」

  「哎?」我妻先生愣了愣,一雙琥珀色眼眸困惑地瞧向天頂的太陽,登時瞠圓,「唉唉唉唉都這個時候了啊啊啊啊!」

  突然拔高的音調,搭上過於誇張的反應,原本還對我妻先生投以傾慕眼神的幾位女孩,錯愕地退了幾步。

  女孩們如夢初醒般,面面相覷一陣,對我妻先生的幻想破滅是主因,就這麼一直纏著人、害人錯過火車也著實不妥……達成共識後,她們便向我妻先生禮貌道了聲謝,結伴離去。

  我妻先生渾然不覺自己親手折了可能萌芽的桃花枝,他自座位起身,手忙腳亂地收拾散落的花瓣與編繩,就在此時,他的羽織被輕輕扯了扯。

  我妻先生回頭,一雙難掩期待的晶亮大眼正直勾勾地瞅著自己。

  那是適才拿到雛菊花球的女孩。原本跟著朋友離開的她,又匆匆折返。

  「先生不能再多待一下嗎?我……我想請先生教我怎麼做,然後親手做一個送給妹妹。」

  「唔!」我妻先生像是受到重擊般,雙手按著心臟,他緊咬下唇,表情皺成一團,明顯陷入天人交戰。

  輪太郎無奈地撫額,稍早也是這樣的情況,三個提著大包小包的孩子圍著正要離開的我妻先生,央求他多做一個漂亮的藝品,說是要送給傾慕許久的大姊姊。

  我妻先生也是掙扎了一番,輪太郎看不下去,主動說了還有其他班次的車能搭,這可讓我妻先生喜出望外,直接坐回木板凳,愉快地用白車軸草做成花環,送給了那些孩子。

  結果滿足了一批,又來一群,我妻先生忙得不亦樂乎,傻呵呵地笑……現在可好,又要趕不上火車了。

  「那個,輪太郎……」我妻先生遲疑開口,「等等午後那班,就是最後一班車了嗎?」

  「倒不是,但先生您是要到北方去吧?往北方的列車,就剩一班,錯過就離不開了。」

  「這可不行啊……」我妻先生喃喃,他彎下身,與女孩平視,「抱歉,我真的必須走了,還有人在等我。」

  「好吧……」女孩喪氣地垂下小腦袋,「先生還會再來嗎?」

  「或許會,也或許不會。」我妻先生歉然微笑,「不好意思,現在的我負債中,不太敢給出承諾呢,但如果我之後有機會再來鎮上,妳也還想學的話,我一定會教妳怎麼做花球。」

  「我當然會想學!」女孩倏地亮了小臉,「先生,約好囉!您一定要再來六華鎮!」

  我妻先生笑而不語,對著歡快追上同伴們的女孩揮手道別,正如他所堅持的,在能否歸來這部分,直至最後,他都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

  看來這次不會再耽擱了。輪太郎將茶杯放下,伸了個懶腰,重新回到工作崗位。

  「我妻先生,要走了嗎?」

  「啊,請等一下。」我妻先生將手探進袖口,似乎是在找著甚麼,「有了!」

  他拿出一個別緻的木髮簪,上頭是朵以緞帶做成、艷麗盛開的紅椿花,一絲細節都不放過的精巧,令花兒栩栩如生。

  哪怕是身為大男人的輪太郎,也看得癡了,我妻先生的手藝確實好,即使不用鮮花,也把花的神韻抓得維妙維肖。

  在輪太郎還無法從驚嘆中回神時,我妻先生執起他的手,將髮簪放在他粗糙的掌心。

  「這先給你,我怕等等為了趕車,忘記了。謝謝你這兩日來的幫忙。」

  「……咦?」輪太郎瞪大了眼,「給、給我?」

  「正確來說,是給你的妻子。」我妻先生笑道,「不好意思,我不會做琉璃髮簪,又想說鮮花會凋零,就拿緞帶做了。」

  輪太郎驚訝得說不出話,是第一日嗎?從他不甘心的碎念中聽到的?他顫著手,收下這份禮物。

  這金毛果真是不可思議的妖人。

  「謝謝。」輪太郎乾澀地回,眼眶有些濕潤,「我妻子……阿椿她肯定會很喜歡的。」

  「那就太好了!」我妻先生咧嘴燦笑。

  「您上來吧,我一定讓您趕上火車!」

  「嗯姆。」我妻先生叼著沒吃完的三色團子,口齒不清地回。

  輪太郎耐心地等著我妻先生慢吞吞爬上車,待他終於坐定後,自丹田發出一聲沉厚吆喝,拉著車,朝目的地全力奔去。

  他必須比預定時間更早到一點,這時段搭車的人多,我妻走起路來又總是悠悠的……輪太郎曾懷疑我妻先生的腳有問題,但我妻先生走路倒也不跛,就是慢得令人咋舌,好像沿著深淵行走般戰戰兢兢。

  總之,要是不提早到,火車很有可能在好不容易終於走到月台的我妻先生面前駛離。

  都收了酬勞,還附贈禮物,不好好完成任務,有違他的信念。

  但「事與願違」是人生必備。車站前的大街,除了有趕車的旅客與商人,還冒出兩隊整裝待發的警察,頓時讓原本就人潮洶湧的車站入口,更加寸步難行,輪太郎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將人力車停妥。

  「天啊,是發生甚麼事了嗎?」我妻先生一下車便嚇愣了,抱著行囊抖著肩,琥珀眼眸滿是驚懼。

  「我也不太曉得……」怎麼會突然出動警察?是有人鬧事嗎?

  比起這個,該不會錯過了往北方的班次吧?輪太郎有點擔心聽見火車的鳴笛。

  「唔……我聽聽看……」我妻先生蹙眉,「嗯?說是有豬?哎?山豬擋下火車?」

  「那甚麼詭異景象?」他這輩子還沒在鎮上看過兇惡的山豬出沒!「不過這樣一來,您絕對是能趕上火車的!感覺會停擺一陣子,您快趁這時候買票上車吧!」

  「說、說得也是。」雖然嘴上這麼說,我妻先生卻遙望北邊山嵐,眉宇間隱隱有股焦慮。

  輪太郎見狀,忍不住安慰道:「放心,您一定能順利見到在北方等您的人。」

  「北方?」我妻先生怔了怔,「等我的人,不在北方啊。」

  「啊?」輪太郎這下子糊塗了,「可您剛剛不是跟那女孩說,有人還在等您?」

  「是沒錯,我還讓他等了五年……」我妻先生低語,清秀臉龐蒙上沉沉暮靄,「其實他就離六華鎮不遠,但……沒辦法,現在的我真的太沒用了,完全不敢追上去啊!雖然他很溫柔,絕對不會因此看不起我,可是……我希望自己能有點用處。」

  他牽起一抹快哭出來的微笑,明明是在燦陽之下,金髮卻有些黯淡。

  「在我重新成為有用的人之前,大概不會跟他見面吧。」

  聽出對方語氣中的澀然,輪太郎決定不再問下去,彼此作為過客,他最多只能給予誠摯的祝福。

  「我妻先生肯定能辦到的。」他篤定道,「您是位好人,非常非常善良的好人。」

  「嘿嘿,輪太郎,你也挺好的,不然我就不會拜託你拉車啦!」我妻先生眨掉眼角的淚,恢復輕快語調,他拎起行囊,一腳陷入搭車人潮,「再見!輪太郎!要跟老婆永遠幸福喔!」

  我妻先生喊得太大聲了,引起旁人側目,讓輪太郎尷尬地紅了臉,不過轉念一想,接受祝福又不是甚麼丟臉的事,因此他也扯開嗓子,賣力地對著我妻先生揮舞雙臂:「再見!我妻先生!祝您好運——」

  他還未能說完,我妻先生就讓人海淹沒,連醒目的金髮都瞧不見了,或許我妻先生是主動蹲下身,想努力擠出一條活路吧。

  輪太郎有些惋惜地放下手。

  「這就算說了謝謝,也肯定聽不到了……」

  「善逸聽得到的。」

  一道溫潤似水的陌生男嗓,在過於恰巧的時間點,回答了他。

  輪太郎下意識地看向嗓音的主人,那是位有雙炯炯赤瞳的挺拔青年,他身穿市松紋樣的羽織,腰間的佩刀若隱若現,一頭烈焰般的深紅長髮束於腦後,桀敖不馴地亂翹,額上還有宛若火紋的傷痕。

  青年對他吟吟笑著,笑容之暖,就連太陽都相形失色,令人瞧著便覺得心情平靜,撥不去的烏雲於轉瞬間消逝。

  「呃……」輪太郎猶豫地探探四周,「您是在跟我說話?」

  善逸?是指我妻先生嗎?

  「是的。」青年頷首,「如果您怕善逸沒能聽見,那就讓我帶話給他吧!也謝謝你幫了善逸。」

  話落,青年轉身朝著車站入口大步邁進,在擁擠的人群中,他若狡兔靈活穿梭,赫灼身影即使深陷一團漆黑而焦躁的混亂,依舊如焰火般堅定閃耀著。

  輪太郎本能聯想到那位正在等待我妻先生的人。

  「我妻……善逸嗎?」

  有趣的名字、有趣的過客。

  不知我妻先生是否有想過,那位一直等著他的人,會主動回頭追來?

  輪太郎忍不住笑了,他將這段奇特的經歷放在心底,拉起人力車,活力充沛地招攬下一位互不相識的旅人。


  *
   

  竈門炭治郎一直以來就對自己的鼻子很有信心,他的嗅覺已靈敏到能將所有獨特的氣味記憶,即便是擦身而過,也會留下印象。

  過客尚是如此,被烙印在心底的執念更不用說了。

  人來人往的六華車站,炭治郎的目光緊鎖那澄黃若熟成稻穗的長髮,空氣中瀰漫各種味道與情緒,在幾乎令人窒息的人潮中,那頭金髮隨主人緩慢的步伐悠然搖曳,徐徐向著售票口走去,即便是在這樣的場合,炭治郎依舊能立刻捉住屬於對方的氣息,可對方卻似乎還未察覺自己的存在。

  善逸還沒發現嗎?明明耳朵那麼好……

  炭治郎蹙眉,心情頓時有些複雜,他一直不出聲叫住善逸,多少是因為抱著期待,或許下一刻友人便會突然回首,與他四目相交,露出驚喜萬分的表情,又哭又笑地大喊「炭治郎!我回來了!」,然後奔向終於不用再等待的自己——現在看來,這恐怕是癡心妄想。

  「善逸……」炭治郎如嘆息般輕喚。

  我妻善逸是個矛盾的人,這點他再清楚不過,旁人或許會被善逸懦弱的表現所騙,但炭治郎向來只相信事物的本質,無論善逸做出多麼羞恥的舉動,對不情願的女孩死纏爛打也好、嚷著要一臉茫然的孩子當貼身保鑣也罷,那被怯懦包覆住的溫柔與強韌,是炭治郎所信賴的。

  炭治郎的嗅覺告訴他,善逸很強,這信念已是根深蒂固。那田蜘蛛山一戰,他在意識朦朧之際,感覺到有人救了他,那時他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善逸;花街一役,善逸失去聯繫,但他依舊以善逸還活著為前提行動,哪怕對手極有可能是上弦級別的鬼。

  善逸是值得將背後放心託付的人,其耀眼光澤若無雜質的鋼,嗅起來似讓雷雨打溼的薰香,這經磨礪的氣息無法被輕易抹滅,白車軸草的花環也因而沾染,讓炭治郎一湊近鼻間,立刻就曉得自己終於等到雷鳴歸來。

  欣喜若狂後,襲上心頭的卻是忐忑。

  五年的杳無音訊,讓他聯想到無限城之戰前,善逸莫名的寡言,渾身散發著視死如歸的強悍,氣味就跟將他推向前、要他別回頭的那時,如出一轍。

  後來,他才從主公大人那裡得知,善逸的師傅因弟子鬼化而切腹謝罪,善逸因此擔下清理門戶的職責,斬斷鬼化師兄的脖頸。

  一切,都是獨扛。

  炭治郎頓覺腰間的兩把日輪刀十分沉甸,其中一把是屬於善逸的金色日輪刀,讓布好好裹著,原本炭治郎還以為能上演感人的再會,結果在他殷切期盼的同時,善逸已經買好車票,邊打著呵欠、邊拖著牛步往月台去,留他一人無措地等著,不知該在甚麼樣的時機將日輪刀歸還。

  以善逸的聽力,不可能沒聽到吧?炭治郎有些氣悶。

  他本來沒想要循著氣味,主動來找善逸,或者該說他已經認定「善逸要回來了」,即使小葵說「那位手藝人……善逸先生似乎趕搭火車離開六華鎮」,他還是能笑回「善逸可能還有其他事要處理?給他點時間吧」。

  他想貫徹對善逸的信賴。

  知道對方還活蹦亂跳,編花環的手藝同樣精湛,就已經足夠,接下來便是在原地等善逸追上。

  不過,伊之助顯然一點都不滿意他的決定。

  「都知道那傢伙在哪了,炭治郎你到底還在磨蹭些甚麼!」非常罕見的,伊之助喊對了他的名字,「給那個懶覺丸時間?都給他五年了!不回來就把他抓回來!我倒想問問他,到底有甚麼事會比履行對你的承諾重要,連通知一聲是死是活都不肯!」

  伊之助這話確實戳到了他的痛處,他眉頭緊蹙,半晌才沉聲回:「可能是他決定獨自面對的事吧。」

  「獨自面對?他是忘記還有我這個老大跟你能依靠嗎!現在就跟我一起把那傢伙帶回來,別真的接到死訊才後悔!」

  「善逸一定會好好活著。」他執拗道,「我也有我該做的事——該守護的人們、該提攜的後輩,善逸既然要我拚命向前,那他就不會希望我丟下身為日柱的責任,跑去找他。」

  「石頭腦袋啊你!」無法認同的伊之助氣得大罵,「算了!你不去,我去!順便拿著那把金色日輪刀去,紋逸想跑,我就用它劈暈紋逸,把他扛回來!」

  「不行。日輪刀要由我親手還給善逸,剛剛不是才跟伊之助你說好了嗎?」

  「我忘了!讓開!」

  「不讓。」

  「混帳東西!我看我先劈暈你——」

  「你們冷靜點。」禰豆子出聲制止,她凝視著炭治郎,從那雙漂亮的緋瞳,炭治郎看見了逞強的自己,「哥哥,想守著善逸哥哥的期待是很好,但……萬一你並沒有如想像中了解善逸哥哥呢?要是善逸哥哥渴望你任性這一次呢?」

  禰豆子的話讓炭治郎最後跟著伊之助一起下山,直奔六華鎮。

  「自己有可能沒有想像中的了解善逸」——這假設讓炭治郎產生動搖,興許他漏掉了善逸藏在強悍底下的哀戚,說不定善逸正等著自己回頭幫他,畢竟都過了五年,有些變化是理所當然……

  然而,在車站大街捕捉到善逸氣息的剎那,炭治郎就知道一切只是空想。

  依舊佇立在人群中的炭治郎,悄悄收緊拳,他望著善逸以有些遲緩的動作上了火車,過程中還差點跌到,幸好列車長扶住他,善逸在笑著向列車長道謝後,便慢慢踱進車廂。

  善逸沒甚麼變。除了頭髮長了,身材變得高瘦,那昂然獨立的韌勁依舊,沒打算向任何人求助,即使炭治郎嗅到揮之不去的苦味,差點衝上前抱住強撐著的善逸,但苦澀緊接著就被更加強烈的堅決掩蓋,讓炭治郎只能放棄出手相助的念頭。

  ——禰豆子,哥哥沒有想錯,味道是不會騙人的,哥哥的確了解善逸。

  儘管他有一時半刻,懷著不該有的期待。

  要他拚命向前、不要回頭,絕非善逸的違心之論,善逸雖然平時吵鬧,遇到麻煩又愛撒嬌,但痛苦當前,往往獨自背負,不願讓他人牽扯進來……善逸就是如此堅強、溫柔的人。

  他確實可以無視這一切,強硬地將善逸拉住,為長年的等待匆匆畫下句點,可這樣的行為,難道不算是最冷酷的否定?

  他相信善逸會遵守承諾,並選擇尊重,所以,他不會阻止善逸離開,更甭提強制帶回。

  不過……至少讓他將日輪刀歸還,還有傳達車夫的感謝。

  炭治郎邁開步伐,卻在此時,尖銳的哨聲刺痛他的耳膜。

  「火車要開了——要往北方的旅客請盡快上車——」

  列車長扯著嗓門喊,提示即將發車的鈴也被打響,顯然「山豬擋車」的騷亂已被平息。

  炭治郎不禁對疲於奔命的警察們感到抱歉,伊之助一聽說善逸要搭火車離開,到了六華鎮後就直衝車站,風風火火地擋車去,把「帶回小弟」的任務交給他,還威嚇要是沒有順利達成,日柱與獸柱的「廝殺」就沒有停歇的一天。

  好吧,不曉得這次「天婦羅戰術」還會不會有用。炭治郎無奈低嘆,他也得趕快上車找善逸,否則就來不及了——

  「哇啊啊啊啊啊!烏鴉!有兩隻烏鴉飛進車站了!」

  「山豬走了換烏鴉啊啊!」

  突如其來的騷動讓炭治郎頓下腳步,錯愕看向正於天花板盤旋的烏鴉,一隻是自己的鎹鴉天王寺松右衛門,另一隻體型較大的則是主公大人的鎹鴉。

  「為什麼會在這裡……」炭治郎訝然,「唉唷!」

  還未反應過來,炭治郎就讓自己的鎹鴉於額頭狠狠地戳出血口,痛得他哀號,不知情的人們看到這幕,更加驚恐,紛紛尖叫走避。

  「烏鴉開始攻擊人了啊!」

  「先生你快逃!」

  「我沒事的!大家別慌!」炭治郎按著額,先撐著微笑安撫群眾,再壓低嗓音對天王寺松右衛門斥道:「你在做甚麼!為什麼突然攻擊我!」

  「嘎!你才在做甚麼!笨蛋!」天王寺松衛門拍著翅,飛到他的面前,「笨蛋!讓妹妹操心的笨蛋長男!笨柱!石頭柱!」

  「這也太過份了吧!不分青紅皂白地攻擊後,又開口罵人——等等。」炭治郎聽出端倪,「是禰豆子讓你來的?」

  莫非……一個念頭忽然閃現,在未確定之前,炭治郎沉住氣,抬起手臂,讓主公大人的鎹鴉停在上頭。

  「傳令。」比起天王寺松右衛門穩重許多的鎹鴉,優雅抬起綁著信的腳,瞬也不瞬地盯著炭治郎,眼神與其看透一切的主人十分相似,「日柱竈門炭治郎——」


  *
   

  「呼,終於要離開了……」

  我妻善逸全身心放鬆地嘶了長氣。

  上車後,他好不容易走到最末節的車廂,找了靠窗位子坐定,發呆一陣,才悠悠回神,慢吞吞地將飄散花香的行囊放到座位下,並伸展差點罷工的雙腿,對不到焦距的雙眸難掩疲憊。

  能跟這個奇妙的小鎮說再見,真是太好了,再待下去,他絕對會被自己的幻聽搞瘋了!

  「今天總是在作夢……」善逸喟嘆,疲倦地闔上琥珀眸子。

  究竟是夢還是現實,他早已認不清界線,也懶得去區分了。

  五年前的最後一場戰鬥,讓他染上幻聽的毛病,哀鳴、憎恨,與肌肉的撕裂聲,即便醒著仍纏著他不放的噩夢,總令雙腳沉重得不聽使喚,儘管曾受過的傷已痊癒,可他仍是如履薄冰,別說雷之呼吸的壹之型,光走路都步步維艱。

  醫生說他自傷得太深,下意識地用聽力懲罰自己,這無盡的憂傷只有旭日花能解。

  在找到能作為藥引的奇花之前,善逸學著與幻覺共處。

  五年來,他逐漸習慣因聽覺所造成的模糊地帶,懂得去忽視,或是將注意力集中在手工藝上,免得一不小心,陷入虛幻的泥沼。

  過去的他,陷入沉睡後才開始作夢;現在的他,即使睜著眼,也以為自己還沒醒來。

  慶幸的是,幻聽不全是悲慘的。在他快要無法呼吸時,耳邊總會響起炭治郎那溫柔到令人想哭的聲音,那時他便會滿足地閉上眼,想起禰豆子、想起伊之助,甚至會出現炭治郎的幻影,就在遙不可及的前方吟吟微笑,等著他追上——善逸很清楚,這全是想像,但促使自己向前的動力再真實不過,唯有此刻,他的步伐輕快如往昔。

  ……然而,今天的美夢不太一樣。

  善逸擰起櫻瓣似的眉,適才他又陷入了夢境,八成是因為聽到有山豬擋下火車,瞬間聯想到伊之助,再加上這裡離鬼殺隊據點不遠,才會如此。

  在擁擠的車站,他聽到了炭治郎的聲音,很特別的是,這次不是從觸不到的前方,而是從背後傳來,一聲溫和而沉穩的「善逸」,穿透嘈雜,感覺比起之前都還要清晰,曾以為自己不會再被幻聽所騙的善逸,一度陷入迷惘,這彈指間的遲疑,所造成的衝擊更是始料未及——他的腳像是讓電流竄過,麻得無法動彈,每一根神經都在叫囂著,要他留下。

  他差點要離不開六華鎮……差點要溺斃在那溫柔的嗓音中。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要死要死要死……」善逸靠著車窗,冷汗涔涔地碎念著,剛剛光是爬上火車就耗盡力氣,害他累得只想蒙頭大睡。

  六華鎮真是令他既不捨又想逃離,過於真實的幻聽到現在都還沒消逝,善逸登時有些惱怒,區區幻覺是想囂張到甚麼程度!他偏不上當!

  半夢半醒之間,善逸感覺到旁邊的空位有人坐下,為原本清冷的身側添了暖意,他不禁稍微往中間靠了點,而後火車鳴笛,座椅傳來震動。

  善逸開始考慮放棄跟美夢賭氣。反正現在有火車代步,雙腿也已經酥軟得使不上勁,他不如就稍微放縱點,完全沉浸其中?

  就一下下……就一下下……

  「善逸。」

  啊,又一次聽見了。

  善逸緩緩睜開惺忪的眼,溫和的嗓音近得不可思議,就好像在自己身邊……?

  他意識迷濛地轉過頭,相較於聲音,映入眼簾的赤色人影倒是模糊,善逸忍不住揉了揉眼,眨去矇矓,只不過隨著視線越來越清明,他的雙目就瞠得越圓,嘴巴更是震驚得張大。

  善逸本能地抬起手,顫巍巍地伸出食指,想戳破驚嚇度破表的幻影,卻又有些捨不得。

  喂喂……這次的幻覺太過火囉,居然還呈現「五年後的長髮炭治郎」,是出盡奇招來迷惑他嗎!

  「說甚麼幻覺……」長髮炭治郎皺了下眉,而後露出無可奈何的暖笑,他握住善逸顫抖的手,碰觸自己溫熱的臉龐,「如何?感受到了嗎?」

  「噫!」善逸驚惶怪叫,像觸電似地抽回。

  活的,熱的……

  善逸抖著唇,瞪著那既熟悉又陌生的俊朗笑臉,半晌說不出話。

  下一刻,他眼白一翻,選擇暈厥了事。

  炭治郎沒料到善逸會突然暈過去,在對方的後腦杓差點要直接撞上車窗時,險險拉住,順勢讓他倒入自己的懷裡。

  「善逸?」

  炭治郎緊張低喚,回答他的是逐漸平穩的呼吸。

  不是吧?就這樣睡著了?炭治郎愕然,善逸在上火車前的確是呵欠連連,適才也在打盹兒,但與好友久別重逢,不該精神為之一振?怎麼反倒一臉驚嚇地暈倒,然後直接睡死?

  想起過去善逸也曾因聽到柱指導內容過於嚴苛,當場昏厥,對照現在的情況,炭治郎備感無奈。

  他有那麼可怕嗎?居然嚇到失去意識,櫻瓣眉還皺成了結,這可讓他有點受傷啊……不過,在心底委屈地抱怨幾句後,炭治郎不禁發噱。

  善逸一驚一乍的個性,似乎也是沒變。

  見善逸沒有醒來的徵兆,炭治郎只好先把積了五年的話,全都吞回肚裡,他本想讓善逸靠著窗睡,但火車一直搖搖晃晃的,為了避免善逸一醒來就按著頭上的腫包尖叫,炭治郎稍微往走道的那側挪了挪,讓善逸挨著自己的左肩。

  「唔姆……」

  接觸到溫暖體溫的剎那,善逸發出一聲舒服的低吟,緊皺的眉頭舒緩,不過可能是睡太熟了,欲躺倒的身子逐漸斜傾下滑,炭治郎見狀,立刻穩穩扶住善逸,動作輕柔地讓那顆腦袋瓜枕回肩上,並拾起已經拖地的羽織,重新為善逸蓋好。

  還是一樣,在照顧自己的方面令人毫不省心。

  「媽媽!快看外面!好漂亮啊!」

  後頭的座位突然有個小孩興奮大叫,引起炭治郎的注意,在孩童天真的叫嚷後,車廂內也此起彼落地響起讚嘆聲,炭治郎好奇地向窗外探去,登時被連綿至天際的金燦花海攫去心神。

  遍地綻放的油菜花,小巧鮮黃的花瓣似蝶,婀娜身姿隨風搖曳,在午後陽光的照耀下,宛若捲起一波又一波的金澄浪潮,構成一幅春意盎然的醉人絕景。

  炭治郎看得入迷,甚至能想像其花香有多濃郁撲鼻,他想起庭院那棵從未開花的櫻樹,每每春日將至,他總期盼櫻樹能結出花芽,但結果往往令他氣餒,而今他卻撞見這般美景……

  始料未及啊。

  就像他意外得知善逸的下落,雖說從未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仍十分感激。

  「噗呼呼……」

  忽地一聲再熟悉不過的傻笑,炭治郎收回遙望油菜花田的目光,轉而落至佔去左肩的金黃腦袋,笑聲的主人睡得正安穩,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愉悅過頭的弧度,讓炭治郎放心不下的那股澀然氣味,被馥郁的香甜沖淡。

  看來善逸是做了個好夢。

  炭治郎因那熟睡的清秀臉龐,揚起溫柔的笑靨,善逸似乎終於能沉浸於片刻的放鬆,這是好事,他為此由衷感到高興,可一想到收妥於袖口暗袋的任務信箋,他便沉下神色,薄唇緊抿。

  ——日柱竈門炭治郎,請隨隊士我妻善逸行動,至杏丹鎮將潛藏惡鬼消滅,以及我妻隊士所餵養之鬼連根斬除。切記秘密進行,不可讓我妻隊士察覺意圖,否則極有可能令我妻隊士身處險境。

  這是主公大人親自下達的命令,炭治郎在看到的當下難掩錯愕,雖然有猜到主公大人可能是要他跟著善逸,甚至是直接把善逸帶回鬼殺隊,卻沒想到還有「滅鬼」的任務。

  善逸養了隻鬼?怎麼想都不可能,八成是受其蠱惑,所以主公大人才要他秘密進行。

  炭治郎並不意外主公大人會知道這些事,因為對方也誠心相信善逸還活著,並持續追查善逸的行蹤。

  五年前,在鬼殺隊為尋不到屍骸的隊士們立衣冠塚的那日,他因為拒絕將善逸留下的金色日輪刀作為陪葬品,堅持善逸還活著,引起一片譁然。

  不少隊士都在竊竊私語,「新上任的日柱是個瘋子」、「可憐啊!不肯面對現實」……炭治郎並不在意被人辱罵或訕笑,但伊之助聽了大為光火,差點動手揍人,幸好炭治郎及時阻止,否則伊之助現在大概沒辦法頂著獸柱的頭銜了。

  隔天,在柱合會議後,產屋敷輝利哉客氣地請他到和室會談,炭治郎對這位年少的當主仍是陌生,但嗅覺告訴他,眼前的男孩擁有與年齡不符的穩重氣度。

  然而,放置在兩人之間的「遺書」,令炭治郎擰眉。

  那字是善逸的字,他與善逸通過無數次的書信,其寫字的習慣與氣味,只憑一眼,他就能認出。

  「炭治郎你大概已經知道了,這封遺書出自誰的手。」

  「是的。」炭治郎回道,並且已經做好被新任當主規勸「接受事實」的心理準備。

  輝利哉靜靜凝視著炭治郎半晌,才以稚嗓道:「照理來說,在立了衣冠塚後,這封遺書就該給炭治郎,但炭治郎昨日已經展現你的決心,我想這封遺書就還是由我先收著。」

  「……咦?」炭治郎愣了愣,事情似乎與他設想的發展不太一樣?

  「炭治郎既然由衷信賴我妻隊士,那麼我也願意如此相信,我會盡量打聽消息,除非炭治郎你選擇放棄,我才會停止搜尋我妻隊士的下落。不過……」輝利哉牽起與其父親相仿的淺笑,「炭治郎是位不懂放棄的人,所以後面的假設基本上是不必要的呢。」

  炭治郎還記得自己當時因感激所流下的淚水,嘗起來是怎樣的味道。

  如今,他的鼻腔堵著相似的氣味。

  「善逸……醒來後,可別再把我當幻覺了。」

  他低啞輕道,以傷痕滿布的溫熱厚掌,包覆住善逸微涼的手。


  *


  我妻善逸做了場久違的美夢。

  嚴格來說,也不完全算是美夢,畢竟自己一開始就先溺死了,於映著蔚藍蒼穹的溫暖湖水中溺斃,因為一點都感受不到缺氧的痛苦,所以善逸很快就曉得這只是一場夢。

  他慵懶瞇眸,任憑自己往深處墜落,愜意欣賞湖面的瀲灩波光,火車行進的節奏正有規律地持續著,似是心跳,一曲溫柔小調悠悠響起,善逸才發現湖底似乎還有其他人存在,雖然音準微妙得令他直搖頭,但嘴角不禁愉悅上揚。

  他認得這聲音……是炭治郎在哼歌。

  善逸忍不住想要游得更深,主動踢著恢復健壯的雙腿,向著就快要能觸到的湖底,那裡若烈陽般炫目,越是接近,越是暖和,善逸似乎看到了甚麼在強光中旖旎擺盪著,他下意識地想起旭日花,登時心情振奮,更加賣力地游——

  「就憑你現在這副德性,還真以為能追上去?」

  一聲滿懷憎恨的尖銳低吼乍響,善逸驚詫瞠目,還未來得及反應,他的腳就被不知名的存在粗暴地向上拽,令人喘不過氣的懊悔自腳板蔓延至腿部的每一根神經,掐著血管,並殘酷地將肌肉扭曲,直至筋脈斷裂。

  刺耳的撕扯聲令善逸痛得發出無聲尖叫,惶惶然地吐出形狀歪扭的氣泡,這糾纏他五年的幻聽已經深入他的骨髓,刻印在他的耳骨,他擺脫不了,內心深處也知道自己沒資格擺脫。

  善逸回頭望向湖面,同時,炭治郎的歌聲像是被罩上一層紗,逐漸模糊。此刻的湖面已不再閃爍晶亮,而是讓濃稠的鮮紅染遍,數具黑漆的大體漂浮,除了唯一一具面向他的,其餘背後皆寫著「滅」字,在在提醒他究竟犯下多麼不可饒恕的錯。

  忽地,向著他的那具大體,「醒了」,尖刻冷笑。

  「無能啊,真的無能。」

  ——善逸!善逸!

  「廢物!救不到人的廢物!苟且偷生的廢物!」

  ——善逸!你醒醒!

  「為什麼不去相信聽見的?為什麼又去相信聽見的?」

  ——不要再夢了!快起來!

  「啊啊,既然如此矛盾,就永遠停在虛實交錯的叉點吧……」

  ——沒辦法……抱歉了,善逸……

  一是冷澈、一是炙熱,被兩股極端聲音拉扯的善逸,陷入昏沉,眼神迷茫。

  該道歉的是他啊!為什麼……為什麼炭治郎需要道歉……

  疑惑還沒畫下問號,善逸的頭突然傳來一陣幾乎要被撞裂的劇痛,他痛得哀嚎,眼淚差點奪眶而出,但他硬是眨了回去,令人無法脫身的夢境隨之破碎,因撞擊而生的沉響直透骨髓,幻聽在頃刻間消失無蹤——

  被拉回現實的善逸猛地睜眼喘息。

  是醒來的實感。

  「善逸!你終於醒了!你沒事吧?」

  炭治郎的嗓音不再蒙著紗帳,那帶著焦急的關心依舊悅耳,但剛從噩夢脫身的善逸,沒有多餘的心力回應,他的背部早已汗濕一片,冷得他微微打顫,胸臆間的鼓譟心跳正連擊耳膜。

  感覺快要喘不過來……善逸閉上眼,嘶出長氣,運用呼吸穩住,待稍微平復,他才緩緩睜眸,本想抬起慣用的右手擦汗,卻不知為何無法動彈,只好換成仍在顫抖著的左手,胡亂抹去額上濕黏的汗,卻不期然地碰到一塊腫包,痛得他齜牙咧嘴。

  「都腫起來了啊啊啊——!」善逸崩潰大叫,他瞪向一旁眼神澄澈又無辜的炭治郎,想都不用想,加害者肯定是這傢伙!「炭治郎你是想殺了我嗎!」

  「因為善逸你一直在尖叫,又醒不過來,我就只好用頭槌了。」炭治郎認真地回,「放心,我有控制力道,沒能叫醒你,至少也能中斷你的噩夢。」

  「那真的是太謝謝了!真的!」善逸咬牙道謝,在對著炭治郎大吼時,夢魘似的幻聽又在蠢蠢欲動,他暗叫不妙,想先靠著視覺認清甚麼聲音來自現實,卻發現車廂內只剩他倆,「其他乘客呢?」

  「大家都被善逸的尖叫給嚇到,跑去其他車廂坐,要是再不讓善逸你冷靜下來,我們搞不好會被趕下車……瞧,列車長來關切了。」

  聞言,善逸頓時面紅耳赤,他尷尬地看著炭治郎向臉色鐵青的列車長誠懇道歉,並再三保證他們不會再做出打擾其他乘客安寧的行徑。

  列車長先是瞇眸打量炭治郎,而後犀利瞟向善逸。

  善逸一凜,趕緊跟著道歉。

  「真的很對不起!從上車開始就給您添了麻煩!我剛剛做了噩夢所以……請您放心,我絕對不會再犯了!」

  「再有下次,就請你們下車。」列車長冷冷哼道,視線又在兩人之間逗留一會兒,才轉身離開。

  「呼!」炭治郎鬆了口氣,對善逸露出燦笑,「幸好沒被趕下去呢!」

  「是啊……」

  奇怪,列車長剛剛是在看甚麼?怎麼會傳來猜疑的聲音?滿頭問號的善逸,看向列車長最後目光停駐之處,驀地瞪凸了眼。

  「炭治郎你沒事牽我的手做甚麼啊啊啊啊!」

  難怪右手剛剛沒辦法動彈,因為被炭治郎給緊緊握住了啊啊啊啊!

  「為了不讓善逸你以為我是幻覺啊。」炭治郎爽朗笑道,「你看,只要一直感受到我的溫度,你就不會搞錯了吧?」

  「對!我不會搞錯!但別人會搞錯啊啊啊啊!」善逸崩潰大叫,「兩個大男人在開往北方的列車上手牽手,成何體統?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什麼禁忌之戀搞私奔……嗚哇啊啊啊啊啊!難怪列車長的表情會那麼詭異!他絕對是誤會了!誤會了!」

  「噓,善逸,你嗓門太大了。」炭治郎伸出食指,抵著唇,赤瞳瞅著善逸,儘管嗓音的溫柔不減,卻隱隱帶著令人難以違抗的威壓。

  善逸噤聲,心跳陡地漏了一拍,他也很訝異自己突然的乖巧,但就是不自主……眼前歷經五年洗鍊的竈門炭治郎,顯然有一塊是他必須重新認識的。

  炭治郎見善逸不再吵鬧,鬆了口氣,帶著十足懷念的口吻道:「善逸沒什麼變呢,總是吵吵嚷嚷的。」

  「我聽了可是一點都不高興。」善逸沒好氣地咕噥,「你倒是變了不少,成熟了,還成為受眾人愛戴的日柱……」

  「原來,善逸知道我成為日柱了。」

  炭治郎仍舊吟吟笑著,但善逸可沒漏聽笑臉背後的慍怒沉鳴。

  「呃……我就用猜的。」他不抱希望地瞎扯。

  「說謊的味道。」炭治郎溫聲拆穿,令善逸心驚膽跳,「善逸還知道些甚麼?」

  「還……還知道小禰豆子變回人類,很喜歡吃金平糖,每天都能收到金平糖,一堆可恨想追她的男隊士都買金平糖……」

  「還有呢?」

  「伊之助成為獸柱,每次柱指導都把隊員操得筋疲力竭,被說是無血無淚,但也有隊士很推崇他……大家……」善逸垂下眼瞼,輕道:「大家都過得不錯,你也持續前進著,跟小禰豆子、伊之助過得很好……恩,很好,我聽了,真的覺得很好。」

  會曉得友人的狀況,是因為他偶爾會碰上鬼殺隊隊士,無論是不是熟人,基本上他都會直接避開,退到對方不可能察覺的距離,接著豎耳傾聽,期待聽到與炭治郎等人有關的事。

  他靠著些許線索,在孤寂的夜晚去想像朋友們過得如何,對他而言是種慰藉。

  炭治郎盯著善逸泛著微笑的側臉許久,才淡然問:「善逸是靠聽的?」

  「……對,有時會碰到鬼殺隊的,就從一些小道消息拼湊出來。」

  「我還以為善逸的聽力變差了,剛剛在車站叫你,你好像都沒聽見。」

  「我、我就剛好沒聽到——噫!炭治郎你別生氣!我說實話就是了!我我、我有幻聽的毛病,所以聽到你的聲音,我還以為又是幻覺,才沒有回頭!」

  幻聽?炭治郎沉吟,依主公大人的信箋內容推測,幻聽應該是血鬼術造成的,但考慮到善逸很有可能受鬼欺瞞,主公大人也要求他不能向善逸表明來意,他得按兵不動。

  見炭治郎似乎若有所思,善逸戰戰兢兢,接下來炭治郎就會開始連番質問他吧?

  為什麼會有這毛病?

  為什麼不回去鬼殺隊?

  為什麼五年來音訊全無?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炭治郎問越多,他就要講得越細,天知道他完全不想跟炭治郎談論關於自己的事!

  如果可以,他想只靠一句「等我重新變得有用,就會回去」來回答所有問題,這是他該背負的罪與責,與炭治郎無關,雖然炭治郎肯定會包容他的所作所為,但他不想因此鬆懈。

  善逸臉色一沉,想要抽回被炭治郎握住的手,然而炭治郎卻握得更緊,源源不絕的熱度熨燙了善逸手心。

  「炭、炭治郎?」善意愣了愣,炭治郎的聲音似乎……有些哽咽?

  「善逸,你說『過得很好』,但對我而言,其實不夠好。」炭治郎低道,沒有鬆手的打算,「一直……都不夠好。」

  五年來,他的背後始終寂靜,連聲遠雷都聽不見,但他是長男,他能忍,更能等,即便愉快的生活缺了一角,他還是珍惜著能夠等待的每一日。

  終於,他嗅到雷雨的氣息。

  炭治郎頓時覺得鼻頭酸澀,這一刻,他暫時卸下日柱該有的穩重,順從激動而炙熱的心,將呆愣的善逸拉入懷中,緊緊抱住。

  「善逸,知道你還好好活著,才真的是太好了。」

  被炭治郎擁著的善逸怔然,儘管他早知道,依炭治郎的溫柔性格,絕對會因為自己仍好好活著而欣喜萬分,不論究竟有多氣他這五年的杳無音訊,最後還是會張開雙臂,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

  一切發展全在善逸的預料之內,要他拿出「大人的從容」理當不是難事,畢竟都在美夢裡演練過無數次了,可實際被抱住後,善逸才曉得當妄想有了溫度,會有多令人無法抗拒。

  炭治郎的聲音一點都沒變,溫柔得讓他的淚水頻頻在眼眶打轉,甚至伸出顫抖的手,想要回抱住炭治郎,但他在最後一刻收緊了拳,就怕一時的撒嬌,會喚醒過去那個習慣依賴的我妻善逸。

  這是不行的。

  善逸咬牙忍下,自己不能這麼沒用,別給炭治郎扯後腿——

  「還有……善逸,我必須跟你說聲對不起。」

  炭治郎突如其來的道歉,令善逸一愣,腦袋有片刻空白。

  「呃,是為了頭槌的事?」

  「那我已經先道過歉了,內疚程度也就一點點而已。」

  「才一點點嗎!」

  「我不是為了頭槌的事,而是想為回頭來找善逸的事道歉。」

  他如果夠堅定,就不可能因為禰豆子的話而動搖,說穿了,在他內心深處早就有回頭的衝動,禰豆子只不過是恰好推了他一把,這之後就算沒接到主公大人的信,他仍舊會以歸還日輪刀與傳達車夫的感謝為由,上火車來找善逸。

  竈門炭治郎忽然察覺到,自己或許是個貪婪的人。

  光是嗅到善逸活著的信息還不踏實,想要再用雙眼確認;遠遠望見澄黃身影,卻又想再靠近一些,渴望跟許久未見的好友說上話,聽對方驚喜叫著自己的名字……好吧,雖然善逸最後是驚恐地喃喃「唔哇……這幻覺好厲害……五年後的長髮版炭治郎」,之後被頭槌更是驚怒大叫——驚嚇、驚疑、驚詫,就是沒有喜悅的成分,不過終歸是連續喚了幾聲「炭治郎」,勉強算是完成他的心願。

  但……還不夠。

  親眼見到善逸陷入夢魘而發狂的衝擊,炭治郎慌了,所以他擁住善逸,感受對方略低的體溫,嗅著讓雷雨打濕的熟悉薰香,以及傾聽有些紊亂的脈搏。

  他貪心地尋求更多跡象,來確定善逸還好好活著。

  ……果然,還是不夠。

  特別是當他察覺到,那股被善逸刻意壓抑的淡淡鹹味。

  「善逸你要我持續向前,我作為你的朋友,就該接受你的好意,並相信你會主動追上……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回頭找你了。」

  炭治郎收緊擁抱的力道。

  「這一次,我不打算放你一個人去承擔任何事。」

  善逸被抱得有些疼,炭治郎的嗓音若堅毅的沉鐘,每一聲都撞擊著他這五年苦苦搭建的心防,那過於強烈的意志,就快要讓善逸招架不住,連帶著勸退炭治郎的話,也說得斷斷續續。

  「不行啊……炭治郎……炭治郎是日柱,柱是鬼殺隊的樑,怎麼能跟著我亂跑?這……這是我該自己解決的事,我保證我會回去,等我……再一次變得有用。」善逸深吸了口氣,「我也不瞞著你了,現在的我,連雷之呼吸的壹之型都使不出來……我幫不上任何忙,你別被這麼廢物的我給絆住——」

  「善逸才不是廢物。」炭治郎不悅地打斷善逸的自貶,「現在的善逸,依舊是當年能讓我把背後安心託付的強者。」

  善逸一愣,炭治郎是沒聽到他說了甚麼嗎?

  「不對!我現在殺不了鬼喔!如果回到當年,我只會被鬼化的同伴們啃得乾乾淨淨,屍骨無存,根本沒辦法幫到你!」

  「我只相信我嗅到了甚麼。」炭治郎握著善逸的肩,赤灼眼瞳不帶一絲猶豫,「所以,別說出那樣的話,也不需要強撐著,盡情地哭吧!不用怕在我面前示弱,因為無論你變成怎樣,我始終信賴著你。」

  炭治郎燦笑,若和煦朝陽。

  「別忘了,我的鼻子很靈呢。」

  善逸怔忡,一直以來籠罩著他的惆悵雲靄,讓暖陽驅散,苦撐的心防終究是被不願放棄的沉鐘突破,他像是找到歸處般,用力地回抱住炭治郎,埋首於對方的頸窩,想要說些甚麼的脣瓣,克制不住地顫抖,但無論是任何一句話,都沒辦法將他此刻的心情完美傳達……

  只有眼淚能辦到。

  善逸嚎啕大哭,忍了五年的淚宣告潰堤。

  「對不起!炭治郎!對不起!我其實一點都不值得你信賴!你託付給我的那些隊士……那些理當有救的同伴,我誰都沒有救到!甚至親手殺了他們!」善逸揪緊了炭治郎的羽織,「對不起,炭治郎,我沒有好好守住你想拯救的一切!只有我活著甚麼的,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為了活下去而斬斷鬼化同伴的脖頸,真的很對不起。

  辜負了炭治郎的信任,真的很對不起。

  善逸抽抽噎噎地道著歉,淚水濡濕炭治郎的羽織,如果炭治郎的心音,能有一刻響起對自己的憎惡就好了,為什麼即使聽到這些,卻還是如此溫柔地相信著他?像是廣袤的蒼穹,將他所有懊悔全都包容,讓他完全無法停止哭泣。

  「別自責了,善逸。」炭治郎輕道,心疼善逸連一句辯解都不說,「你肯定是萬不得已,才選擇斬殺他們,我有回到最後與你分別的地方,憑著嗅覺,大概能想像到發生甚麼事。」

  最濃重的血味,不屬於鬼,而是善逸。

  崖前半乾涸的血窪與腳印子,顯示善逸曾站在那裡許久,任憑鮮血順著雙腿流下。

  面對無所顧忌、只想吃人的鬼化隊士,不想殺死他們的善逸,絕對屈居劣勢,最有可能採取的行動便是閃避,然而善逸卻選擇原地不動……只有一種可能。

  善逸已經傷重到動不了。

  似是夢魘的推測糾纏炭治郎數夜,那陣子他都會夢到倒臥在血泊中的善逸,無法安眠,伊之助與禰豆子都對他的精神狀況十分擔憂,小葵甚至有打算給他吃助眠的藥物,但他撐著微笑拒絕了。

  他不想靠著藥物逃避。

  善逸負著重傷都要把他推向前,他怎能選擇輕鬆避開折磨的方式?但他又找不到治癒心傷的方法……

  直到鬼殺隊確定要幫善逸立下衣冠塚的那晚。

  炭治郎再度因噩夢驚醒,睡不著的他悄悄下了病床,萎靡地在蝴蝶屋遊蕩,本能回到過去與善逸、伊之助一起借住的和室,當他一拉開障子,金色日輪刀便映入眼簾,銀白的月光自格紋窗灑落,理當黯淡的雷紋燦燦閃耀著。

  炭治郎不禁看得入迷,忍不住靠近了些,輕撫完好如初的刀身。

  刀斷,人就死了。

  刀還在,那人也不該亡。

  他激動垂淚,想起善逸的承諾,也找到承諾的寄託。

  伊之助以為他只在萬丈崖前哭過,但只有他自己曉得,那天夜晚才是他最後一次紅了眼眶。

  說到底,他又一次被善逸所救,善逸卻還困在五年前的血牢。

  「不是萬不得已,是我太弱了,弱得可笑又自私……」善逸嗚咽著,渾身浸在自我厭惡的泥沼,「我只想著要活著……明明知道他們都還沒吃人,卻還是拔刀斬殺了想要吃掉我的他們……他們開始怕了,好像也取回意識,向我保證絕對不會去吃人,但我卻聽到山崖下有孩子在唱歌,還聽見欺騙的聲音……」

  嚴重失血讓當時的善逸昏昏沉沉,他其實連抬起手的力氣都沒有,卻又穩穩站著,好似在作夢一般,將痛覺拋諸於腦後。

  孩子的歌聲究竟是不是現實?同伴們的承諾到底是不是真心?善逸努力想從混亂的聲音中釐清,然而,待他清醒的剎那,日輪刀已經在他的視野劃出金色閃雷。

  理應動彈不得的他,突破極限,使出「霹靂一閃.八連」,將餘下的鬼化同伴盡數斬殺。

  頭顱滾到他腳邊的血泊中,絕望而憎恨的眼神,像是在控訴著他太過冷酷,善逸無法自夥伴的死相移開目光,他幾乎喘不過氣,意識逐漸遠去,而孩童的歌聲也隨之消匿……

  ——吃了人的師兄無法挽回,連無辜的同伴也救不到,你居然還以為自己真成了爺爺的驕傲?

  待善逸醒來,這一句如幻聽般的譏諷,已揮之不去。

  有時是同伴們的聲音,有時是獪岳的冷笑,更多時候是「我妻善逸」。

  ——你……確實是個矛盾的人。

  此刻,「我妻善逸」又是一聲自嘲。

  想要變得跟五年前一樣「有用」,卻又不確定那樣「殘酷」的他是不是真的讓人待見;希望炭治郎能至少苛責他一句,卻又捨不得離開過於溫暖的懷抱。

  能說的,只有無盡的懺悔。

  「對不起……炭治郎……對不起……」

  「不用道歉,善逸,你沒有做錯。」炭治郎輕拍著善逸的背,溫聲安撫著,「如果他們取回意識後,發現自己居然吃了人,那才會讓他們痛苦一輩子,而且,你救了那位唱著歌的孩子,不是嗎?」

  善逸驀地一僵,抽噎聲霎時被扼住,原本緊抱住炭治郎的雙手鬆了,一言不發地拉開彼此的距離。

  炭治郎敏銳地察覺到善逸的異樣,但他還未細思,善逸就吶吶開口:「我不想辯解,也不能辯解……所以,那孩子不存在,炭治郎,我誰都沒有救到……」

  不存在?炭治郎擰眉,他不認為善逸會有聽錯的可能,而善逸的口吻,也像是在為自己羅織罪名,顯然是不想用任何藉口,來合理化「殺死同伴」的行為。

  面對不想減輕罪孽的善逸,繼續在「孩子究竟存不存在」這點糾結,是無意義的。

  「你並不是誰都沒有救到。」炭治郎鏗鏘道,「你救了我,善逸,而且救了我無數次。」

  「哎?」沒料到炭治郎會說出這番話,善逸微愕,臉頰猶掛成串淚珠,「你……是指我帶你衝出重圍的事?那也只有一次——」

  「不對,打從第一次相遇,你就守護了比我性命還要重要的禰豆子,在花街與上弦六一戰,你在屋瓦崩塌前推開我,決戰時,又讓我能義無反顧地往前衝……」炭治郎一頓,露出帶了些靦腆的暖笑,「在無法堅信善逸你還活著之前,我的心底一直恐懼著,是不是我害死了善逸……所以,善逸你現在光是還好好活著,對我來說就是救贖。」

  過於直率的發言,讓善逸倏地一窒,雙頰赧紅。

  「你你你你你說得太誇張了!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甚麼啊!而且這算算也才四次,哪來的無數次?」

  「因為,我把未來也算上了。」炭治郎正色道,語氣不容一絲轉圜。

  這是他對善逸的承諾。

  往後的日子,他不會再讓善逸缺席。

  善逸當然聽得出炭治郎的決心,他怔怔望著炭治郎,對方溫潤而堅定的嗓,直接滲入他的靈魂深處,令他的心為之震顫,強加的枷鎖也鬆脫了。

  可以嗎?揹著罪孽的他,過於沒用的他,去想像還能守護炭治郎背後的未來?

  還未獲得幻聽的首肯,善逸的腦海就兀自閃過與炭治郎並肩作戰的畫面……仍在流淚的善逸,不禁露出有些傻氣又幸福的笑靨。

  ——可以的。

  善逸聽見炭治郎對他這麼說。

  「那……就再請炭治郎你等等我了,雖然我可能無法那麼快就追上你……」

  「別擔心,這次我會拉著你走。」炭治郎伸手擦去善逸的淚水,「所以,別哭了,留下笑容就好。」

  炭治郎依舊很在意到現在為止,還沒看到善逸的笑臉。

  這完全不是他理想中的重逢。

  「我、我不知道怎麼停下來……」善逸吸了吸鼻子,「這五年來,我每次想哭的時候,都忍住了,覺得自己不能哭,也沒時間哭……明明這五年來都做得很好,但一遇上炭治郎,我好像就忘記該怎麼忍耐了。」

  善逸胡亂抹去淚痕,笑瞇成月牙的眸子,猶帶水霧。

  「感覺快把積攢五年的淚都流光了呢。」

  炭治郎微愣,他當然記得善逸有多容易噴淚,雖然會覺得無奈,但比起抑著不發洩,哭出來總是好的,只是沒想到這五年來善逸都忍著,也難怪堅決的氣味會如此令人難受,不過現下善逸終於找到能讓情緒安心潰堤的出口……

  就是自己。

  善逸選擇在自己面前表露真實的脆弱。

  從未嗅過的淡雅甜香,自善逸飄來,令炭治郎莫名悸動,下意識地按住亂了拍數的心。

  不太對勁。

  他還以為自己該因此滿足了,畢竟善逸已經將壓抑的苦澀宣洩,但一知道善逸是因為將他視為獨特的存在,才卸下心防,自己除了欣喜之外,還有股奇妙的騷動……

  「炭治郎?」善逸見炭治郎緊抿薄唇,心音聽來更是鼓譟,不禁面露困惑。

  炭治郎猛地回神,他咳了咳,趕緊轉移話題:「話說回來,善逸你這之後是打算去哪?」

  面對炭治郎的問題,善逸本來要直接回答,卻忽然想起甚麼,撫著下顎打量炭治郎半晌。

  他的目的地十分特別,如果是五年前那個連火車都沒搭過的鄉巴佬炭治郎,是絕對不可能去過,不過眼前是已經二十歲的日柱竈門炭治郎……善逸挑起眉,仔細審視起好友這五年的變化。

  一頭赤焰般的髮留長了,以稻穗色的髮帶隨意豎起,為溫柔的氣場增添不羈,多年歷練更使得炭治郎擁有超出年齡的穩重,善逸不禁感嘆竈門家的血脈優良到可怕,當年禰豆子那令他一見傾心的秀麗可愛已經不用說,本以為與自己同樣生得平凡的炭治郎,一脫去稚氣就成了俊朗青年,額上的紋完全沒有減分作用,反倒讓人聯想到躍動的火,不自覺地被吸去目光。

  對帥哥從沒好臉色的我妻善逸低嘖,要不是因為竈門炭治郎是他好友,他會選擇討厭他。

  「善逸,我臉上有甚麼東西嗎?」突然被善逸默默地盯著,令炭治郎有些不自在。

  「……沒甚麼。」

  雖然變帥了,但正經八百的性格依舊,善逸想著等等要去的地方,嘴角玩味勾起。

  「炭治郎,我啊,要去一個比花街更不得了的地方。」

  「……咦?」炭治郎瞪大了眼,成熟穩重瞬間丟到九霄雲外去,臉頰泛起尷尬的紅暈。

  「是的。」頗有餘裕的善逸差點笑出來,他對炭治郎的反應十分滿意,看來日柱大人的歷練不包括這一塊啊。

  「善、善逸你去那樣的地方做甚麼?比花街更不得了?是、是指——」

  炭治郎還沒結結巴巴地問完,就在這時,火車的速度漸漸緩了下來,顯然是準備進站,鳴笛也伴隨著列車長的報站聲響起。

  「到了……杏丹鎮。」善逸慢悠悠地起身,揹起滿載花香的行囊,「我們先下車吧,等等再把詳細的情況跟你說。」

  


  第三章.丹藥



  選擇在杏丹鎮下車的乘客並不多,但上車的倒是不少,炭治郎隨善逸徐徐往車站門口踱去,習慣先掌握環境以採取應變的他,很快就注意到這些行色匆匆、服裝低調樸素的旅客們,大多揹了個木箱,箱內散著奇異又奢華的甜味,濃郁得化不開,甚至是帶著黏稠感。

  是甜點嗎?炭治郎頗為好奇。

  「他們大概是要去別的地方賣藥。」善逸見炭治郎一直朝旅客們的箱子瞄去,開口解釋,「杏丹鎮算是以製藥出名。」

  「藥?」炭治郎愣了愣,「但聞起來沒有苦味,反而甜甜的……」

  「因為是從花提煉的媚藥吧。」

  「原來如此——咳!」炭治郎驀地一嗆,赤眸瞪大,「媚媚媚媚媚——」

  「媚藥。聽說是杏丹鎮的招牌,那些人應該是要去花街兜售或秘訪常客吧。」善逸好整以暇地道,看炭治郎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頓時覺得身旁這位比自己還要高了半顆頭的青年,與當年才十五歲、一被成熟女性撩撥就紅了臉的少年身影重疊了。

  嘻嘻,超有趣的!善逸費了好大的勁,才憋住捧腹大笑的衝動,但琥珀眸中的揶揄可沒那麼容易遮掩,炭治郎自然是看到了,他狼狽地抹抹臉,有些挫敗地道:「善逸懂得還真多。」

  而且還從容得讓他不太甘心。

  「我……噗噗……我這幾年為了找尋藥引,走過不少地方。」還是忍不住笑出聲的善逸答道。

  炭治郎乾咳,選擇忽略那聲調笑,直接切入正題。

  「藥引?善逸你受傷了?莫非是五年前的傷還沒好?」炭治郎蹙眉,他並沒有從善逸的身上嗅到血味,但善逸的走路速度確實比常人要慢上許多。

  聞言,善逸的笑痕淺了些。

  「藥……是為了治幻覺。」

  「你的幻覺是可以治好的?」炭治郎訝然,「所以施下這術的鬼,已經死了?」

  「哎?炭治郎你是不是誤會了甚麼?這不是血鬼術造成的啊。」善逸對炭治郎的話感到納悶。

  「可是——呃。」炭治郎這才想起不能跟善逸提起鬼的事,過於老實的他,差點就要把主公大人交代的任務說出口。「對、對,我好像誤會了,哈、哈哈。」

  唔哇……奇怪的臉,這傢伙絕對是在說謊吧?

  善逸對於炭治郎彆腳至極的演技,著實不忍卒睹。

  炭治郎似乎想隱瞞甚麼,不過善逸也沒放在心上,反正炭治郎不可能加害自己,再「聽」一陣,他應該也能摸個透徹了。

  「醫生說,我的幻覺是因為心理創傷導致。」善逸沒多追問,淡然道:「我生理上的傷已經好了,那時掉下山崖,剛好被一位醫生撿到,他用一年的時間醫好了我本該廢掉的腳,但幻覺的部分卻一直無法痊癒,導致我無法很順利地使用雷之呼吸的劍技。」

  落雷,是不該帶有任何猶豫的,目標鎖定後即以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刀,心無旁鶩,一擊必殺,方為雷的精髓。

  也因此無法擺脫幻象的他,使不出壹之型該有的威懾力,更別提自創的火雷神。

  善逸的腳步趨緩,額上覆層薄汗,明明車站的出口近在眼前,已經能看到外頭的夜色,他卻停了下來,偏過頭,對炭治郎歉然道:「不好意思,腿又有點怪怪的,我先休息一下下,馬上就好。」

  炭治郎嗅到了憂傷而複雜的氣味,善逸現在又讓幻覺困住了嗎?可以的話,他很想幫善逸分擔,但這是不可能辦到的事。

  「不急,我等你。」炭治郎輕道,用袖口為善逸擦了擦汗,「所以,善逸這幾年是在尋找藥引?」

  炭治郎的體貼聽來若風鈴聲般和悅,令善逸舒服地瞇起眸。

  「對,我在找一朵名為旭日的花。那醫生說,他只有忘憂的毒草,沒有解憂的良藥,如果我不想藉由失去記憶來解決幻覺的問題,就必須找到旭日花作為藥引,但他也只在古籍上看過,書上沒有明確地記載產於何處,所以我得自己去找。」

  於是他走遍與花卉相關的城鎮與村莊,這次會來到杏丹鎮,也是因為於六華鎮時,聽當地的耆老說,貴為花都的六華,與製藥為業的杏丹一直有密切的商業合作。

  六華供奇花,而杏丹製奇藥,所謂奇藥基本上就是各式催情藥,據說能讓人將煩憂轉化為情慾,發洩後是通體舒暢,這與旭日花的解憂特性倒有些相似,善逸也因此抱持著走一遭無妨的心態,來到杏丹鎮。

  「旭日花……」炭治郎喃喃重複,「是長甚麼樣的?畢竟我在山裡長大,見過不少奇奇怪怪的花草,說不定看過。」

  「如果有花的樣子,我也不用那麼辛苦了。」善逸撇嘴,「偏偏醫生的畫功就跟炭治郎你一樣慘不忍睹,為什麼正常的手能畫出那麼驚悚的畫?我還以為我是要去找甚麼四腳怪物,而不是一朵花。」

  「那可真是糟糕……等等!」炭治郎突然發現自己被善逸暗酸了句,「只是花的話,我還是能畫得很好的!」

  「我還真想相信你。」善逸調侃,微勾的唇瓣又重新染上笑意。

  炭治郎見善逸的神情稍霽,驀地覺得沒有藝術天分也是一件好事。

  「不過善逸你既然不知道花長甚麼樣子,又要怎麼找花?」

  「醫生叫我用聽的。」善逸指了指耳朵,「他知道我的聽力異於常人,而植物事實上也有聲音,要是我遇上了能解去煩憂的旭日花,糾纏我的幻聽肯定會被悅耳又真實的樂音消弭,那時我就知道自己找到藥引了。」

  「那氣味呢?」炭治郎急忙追問。

  「這……醫生倒是沒說。」自己也不是嗅覺異於常人,所以就沒多問。

  「善逸你再問問那醫生,有沒有關於旭日花的味道記載,這樣我就能幫上忙了!」炭治郎爽朗燦笑。

  善逸一愣,這言下之意……「炭治郎,你真的要一直跟著我?」

  「當然。」

  「但日柱的工作呢?」

  「我現在就是在執行勤務——咳咳咳咳,總、總之是主公大人派的任務,要我,呃,跟著善逸,嗯,要我陪著你幫着你。」

  善逸忍不住對滿臉脹紅的炭治郎,投以憐憫的目光。

  嘖嘖,說謊果然是種藝術,像炭治郎這種毫無藝術天分的,完全擠不出一句美麗的謊言。

  不過,能以這麼柔軟的心音扯謊,也是種天賦了。善逸輕笑,被炭治郎這麼無心一逗,惱人的幻聽頓時弱得幾不可聞。

  「你這硬額頭的老實人,還是沒變。」善逸咧嘴,「走吧,我休息得差不多了。」

  炭治郎跟著善逸一起出了車站,此時雖近深夜,但街道依舊熙來攘往,小販的吆喝與談笑不絕於耳,幾位人力車夫正等著客人上門,一看到明顯是外地人的善逸跟炭治郎,登時掠過算計的精光。

  「我得先找個滿意的車夫……」善逸蹙眉,這聽來都是狩獵的號角聲,就沒半個能別把他跟炭治郎當肥羊嗎!他開始懷念輪太郎了。

  「對了。」炭治郎看到人力車夫,忽然想起還幫人帶了話,「我追上善逸前,有跟那位載你到車站的車夫說上話,他想跟你說聲謝謝。」

  「嗚嗚,輪太郎真是個好人。」善逸拭淚,「可惜這聽過去,沒有人能跟輪太郎相比,唉,就姑且選一位吧……」

  善逸正要向其中一位人力車夫招手,卻被炭治郎先一步捉住手腕。

  「炭、炭治郎?」善逸嚇了一跳。

  「如果不是能讓你信賴的對象,就別多作交流。」炭治郎嚴肅道,「你沒必要忍受豺狼在身邊的恐懼。」

  更何況善逸現在還為幻聽所苦,他不想看到善逸因勉為其難而加重負擔。

  「是沒錯……但你也看到我走多慢,沒車代步的話,我很難在幾天內走完杏丹鎮的各個藥屋吧?」

  「那我揹你。」炭治郎衝口提議。

  讓炭治郎揹著走?喔!這主意不錯!先不說能省下一筆費用,以前讓炭治郎揹著時,總是特別放鬆,彼此的距離幾乎貼合,當他安然地閉上眼,就彷彿能觸到最喜歡的溫柔心音……

  善逸的確十分懷念過去的小確幸,但這裡不太適合讓他肆無忌憚地撒嬌。

  他的目光瞟向不遠處的樹蔭下,一位端著親切笑容、兜售箱內藥品的妙齡少女,正與她交談的顧客包得密不透風,兩人究竟談了什麼,全讓善逸聽見了。

  「……我還是請人拉車吧。」善逸咕噥,「大街上讓你揹著,有點奇怪。」

  特別是附近還有人在賣「那種東西」,要是等等那女孩誤會他跟炭治郎有些甚麼,過來推銷各式奇藥,那他恐怕無法維持「年上的餘裕」。

  沒料到善逸會拒絕,都準備好要蹲下身的炭治郎,難掩錯愕。

  「哪裡奇怪?」

  「咳咳,畢竟是兩個大男人,太親暱會引人誤會。」

  「有甚麼好誤會的?以前我不也常常揹你?」炭治郎滿頭問號,「朋友之間,互相扶持是很正常的吧?」

  善逸大翻白眼,是啊,他們覺得正常,但看在別人眼裡可不一定平常!

  「炭治郎,你看到那邊的女孩了嗎?」善逸往樹蔭那點了點頭。

  炭治郎順著善逸的提示看去,少女正巧向客人揮手道再見,兩人不期然地對上視線,少女眨了眨眼,立刻露出親和的甜美笑靨,向他頷首。

  炭治郎也答以禮貌的微笑,但一轉回頭,就不悅地黑了臉,用鄙視的眼神看著善逸。

  「善逸,你該不會是想當街向那女孩求婚,所以才不讓我揹,刻意維持帥氣從容的一面吧?」

  「哇,炭治郎你這看非人生物的眼神,還真是睽違許久啊!我都懷念到要哭了喔!但我好像又被你稱讚了,所以姑且原諒你!」善逸決定只聽讚美的部分,他稍微掂腳,附在炭治郎的耳畔悄聲道:「我不是因為要求婚啦!你知道那個女孩子賣的藥是什麼嗎?」

  搞了半天,善逸不想求婚,而是想問少女賣什麼藥?炭治郎完全沒聽出善逸話中的暗示,直接從字面理解。

  嗯,善逸可能是想藉他的嗅覺探個究竟吧!可惜的是,以這樣的距離,他嗅不出對方賣的藥有甚麼特殊的地方,畢竟滿街的味道都如稠蜜般的黏膩,讓他的鼻子也差點宣布罷工,幸好還有自善逸身上傳來的一股似雨後青草的清新,拂過他耳邊的吐息更帶著雅緻花香。

  比起過於濃稠的媚,炭治郎更喜歡這毫不矯揉造作的氣味。

  「大概……是媚藥吧,我聞起來都差不多。」炭治郎低啞道,只有善逸的味道截然不同。「善逸你想知道的話,就直接問她如何?她剛好走過來了。」

  「咦?」善逸愣了愣,還真聽見輕快的腳步聲朝這裡走來,他訝異地轉過頭,就見揹著木箱的女孩衝著他跟炭治郎笑。

  「兩位先生,買藥嗎?」

  穿著丹色和服的嬌小少女,嗓音酥骨,每一字都透著至上的愉悅,說話時還以寬袖遮著微揚的粉唇,舉手投足散發出歡快的氛圍。聽力絕佳的善逸忍不住顫了下,若說媚藥有其人形,那眼前的少女大概就是藥的化身。

  「呃,我們沒有打算要買藥。」善逸尷尬地回。

  「就看看也無妨?」少女眨巴著水靈的大眼,「兩位是外地來的吧?我有很多奇妙的藥喔,使用對象男女皆宜,價錢公道實惠,而且非常有效,用過吃過的都說渾身飄飄然呢。」

  善逸突然有些錯亂,這女孩可以別用那麼純真愉快的語氣,推銷一點都不純潔的藥品嗎!但直接不甩這麼可愛的女孩走人,又不符合他那「女孩子就該捧在掌心好好呵護」的信念。

  他登時陷入要如何婉轉拒絕的苦惱,就在此時,默不作聲的炭治郎突然發出驚人之語。

  「這麼問或許有些唐突,但小姐妳莫非都親自試過了?」

  「……咦?」原本嬌笑的少女,神情倏地呆滯。

  「炭治郎你都問了些甚麼啊啊啊啊啊!」善逸震驚得連續巴了炭治郎的後腦杓好幾下,「你都對女孩子問了些甚麼啊啊啊啊啊!」

  「好痛!善逸你別打了!」炭治郎急忙閃避,「我看這位小姐快樂得沒有半點憂愁,所以才想問是不是她自己用過啊!」

  明明她渾身是傷。

  從少女走近的那刻,炭治郎就嗅到了血味,有些還滲著,有些則結了痂,寬鬆的振袖下,恐怕新舊傷痕累累,讓他光是聞著就覺得疼。

  但,少女卻完全沒有痛苦的氣味,一點點憂鬱也無,快樂得好似活在美夢之中,笑容也毫無虛假。

  然而,夢終究是夢,無法徹底抹去真實的痛。

  炭治郎的赤眸掠過一絲冷沉。

  歡愉甜蜜的少女,其隱於寬袖的皓腕,殘留鬼的腥羶。

  少女在炭治郎的注視下,漾開一抹無憂的笑。

  「用過喔!畢竟是自家產的藥,得親自試過才敢拿出來賣!」

  善逸本想壓著炭治郎跟少女道歉,但看少女毫不在意,甚至還大方承認,不禁咋舌。

  「小、小姐,其實妳不用那麼……誠實。」

  為什麼這兩人都那麼泰然自若啊?現在是在談論催情藥對吧?還是自己搞錯了?善逸的耳根子發燙,卻在這時,他聽到一聲悲憫的嘆息。

  是幻聽嗎?善逸困惑地轉過頭,就見炭治郎神情複雜地凝視著笑臉盈盈的少女,眉宇間帶著憂傷。

  「妳所賣的藥,能真的治好傷口嗎?」炭治郎輕問。

  「這恐怕沒辦法呢,畢竟都是些為情趣使用的藥,而不是正統傷藥,但我保證,使用後絕對能沉浸在快樂的情緒中,用過的人都說棒,還會特別再來杏丹鎮找我買個十包呢。」

  那跟毒品有何兩樣?炭治郎沉下臉色。

  少女的發言,令善逸也覺察到不對勁,他的鼻子沒有炭治郎靈,或許炭治郎是嗅出了些甚麼,雖然他努力想靠聽力挖掘出甚麼,不過少女的心音歡快怦然,完全沒有可挑剔的地方……善逸一悚,這恐怕就是怪異之處。

  就連小嬰兒都有悲傷的情緒,何況是花樣年華的少女?再怎麼樣也不可能無憂無慮到這種程度。

  他忽然理解為何炭治郎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講出那些話,比起因媚藥的用途而面露羞窘,拯救可能被鬼操弄的少女,才是首要事項。

  「只是不會痛,不代表傷痕會因此消失。」炭治郎彎下身,與只到自己胸前的少女平視,「雖然初次見面就說出這種話,十分唐突,但如果妳遭遇到任何困難,我都願意幫助妳。」

  只要是陷入困境之人,必定會讓炭治郎誠摯的溫暖所打動,可少女似乎無法理解,歪著腦袋瞧著炭治郎。

  「先生您真是奇怪的人。」少女嫣然一笑,「如果先生想幫我,就捧個場,買些藥吧?這藥真的很好,用了祖傳秘方的!」

  炭治郎蹙眉,少女確實與鬼扯上關係,卻完全沒有釋出求救的信息,要不是因為嗅到血的氣味,炭治郎會選擇再作觀察,但從少女的傷勢判斷,鬼的惡意已經明目張膽,他若不採取行動,有愧信念。

  他正想表明自己實是殺鬼的劍士,善逸卻扯了下他的羽織。

  炭治郎疑惑回頭,不懂善逸為何要阻止自己繼續說下去,就看到善逸噙著他所陌生的笑,親切道:「那我們就買一些吧!但我們是第一次買,小姐妳能不能給我們介紹一下?」

  「沒問題!」少女爽快答道,「我叫丹葉,請問兩位怎麼稱呼?」

  「我叫我妻善逸,這位是竈門炭治郎。」

  「都是很棒的名字呢!」丹葉讚嘆,「從名字就能看出人的性格,藥也是一樣喔!所以我的藥都有非常漂亮的名,先來給你們看看這帖!」

  丹葉說著說著就要卸下木箱推銷藥品,善逸見狀,驚慌地制止。

  「等、等等!」善逸神色赧然,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覺得在這裡不太合適呢,人來人往的,又是那樣的藥……」

  「唔,那不然我們去那邊的樹蔭下?」丹葉指了指剛剛待著的樹蔭,「我平時都是在那裡賣藥。」

  「這……」善逸表現出恰到好處的遲疑,「不瞞丹葉小姐,我們是打算在杏丹鎮過夜,眼下天色已晚,不知丹葉小姐能否先推薦一家旅館,我們確定今晚有地方住後,再聽丹葉小姐妳介紹?」

  「我是很樂意,但……」丹葉瞟著車站前的鐘,「抱歉,我恐怕無法待到那時,家裡……家裡還有人在等我呢!」

  丹葉最後的語氣是上揚的,如夢囈般愉快,但雙瞳卻沒有焦距。

  「這樣啊……對了!還是我們明早直接到丹葉小姐家的藥舖拜訪?」

  「……我家的藥舖?」

  笑得無憂的丹葉,其笑靨首度凝結在俏臉上,炭治郎敏銳地嗅到她的動搖。

  「是的!逛遍杏丹鎮的藥舖,其實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善逸裝作沒看見丹葉的僵硬,興致勃勃地道:「聽說杏丹鎮有百家製藥,我們因此慕名而來,既然都要跟妳買藥了,不如先從妳家的藥舖逛起!」

  炭治郎這才醒悟善逸是在誘導丹葉,使她不經意地洩露更多訊息。

  難怪他會覺得那笑容陌生,因為善逸從不會對他露出完美到看不出心機的微笑。

  「不好意思……我家的藥舖,不對外營業的,就靠我一人揹著木箱賣藥。」丹葉喃喃,蓮足向後退了一步。

  看來最多試探到這。善逸暗忖,若再逼得太緊,難保丹葉會將他們視為敵人。

  「哎?那太可惜了!」他嘆,繼續客氣地問:「還是丹葉小姐妳先賣我們一項熱銷的?最好是獨門製藥!」

  只要是賣藥的,肯定有甚麼獨家配方,特別是在這種滿街都是藥商的小鎮,若沒有一兩帖特別的,很難打出名氣,善逸就是看準這點,向丹葉購買「獨家秘方」,這樣炭治郎等等才能靠著味道,循跡找到丹葉的藥舖。

  「好啊!」丹葉重新展露笑顏,她從木箱裡拿出一個小巧藥包,獻寶似地呈到炭治郎與善逸面前,其味道腥甜濃膩,讓炭治郎略感不適,「這是我最熱銷的產品!全杏丹鎮,只有我在賣這帖『旭日花』!」

  原本只是想為炭治郎鋪路的善逸,倏然瞠目。

  「旭、旭日花?」

  一旁的炭治郎同樣愕然,那不就是善逸一直在找的花嗎?怎麼變成一帖藥了?

  「是的!很美的名字吧!藥如其名,能讓人整夜快樂直到旭日東昇喔!」丹葉得意洋洋地說,「我自己每次晚上心情不好時,都會吃個幾顆喔!甜甜的,很美味呢!」

  善逸的思緒片刻紊亂,這是他第一次從醫生以外的人口中,聽到「旭日花」三個字,就像是終於看見曙光般,血液也跟著沸騰。

  「確實是很棒的名字。」善逸力持冷靜,就怕只是命名上的巧合,空歡喜一場,「莫非是從藥材發想的?」

  「我妻先生您真厲害!」丹葉驚呼,雙眸閃爍著近乎癲狂的喜悅,「這名字確實是取自其中一項藥材,那藥材非常非常稀有,我看現在只有我知道產在哪了吧……當然,更詳細的材料與製程我就不能透露了,我還得靠這配方吃飯呢。」

  丹葉的回答等於是證實旭日花的存在。

  善逸的嘴角克制不住上揚。

  找到了……終於找到了!

  他瞬也不瞬地盯著丹葉捧著的紙包,像是終於能嘗到甘霖的旅人,懷著不敢置信的狂喜,伸手欲接過名為「旭日花」的藥。

  然而,在善逸碰到之前,炭治郎逕自將藥包取走了。

  「謝謝妳的推薦,但我們不需要這個。」炭治郎對丹葉歉然微笑。

  「誰說不需要!」善逸激動地握住丹葉那隱於寬袖下的手,隔著布,他能感受到這雙剛捧著藥的小手纖弱無骨,但對他而言,是終於尋得的浮木,「我超需要的!請全部賣我!全部!我……」

  善逸急忙自行囊掏出錢袋,慌得連用來做手工藝的花瓣撒了一地都無暇顧及。

  「我這些錢能買多少,就請給我多少!」善逸直接把錢袋塞給了丹葉。

  「一、一次買太多不好吧?」丹葉對善逸兩極的轉變略顯吃驚,「這帖藥很強,先生您還沒用過,要不先試試?」

  「當然先用看看!先都買回去用用看——」

  「我們不會用,所以不需要。」炭治郎持著一貫溫潤的嗓音,又一次與善逸唱反調,並且把藥包還給丹葉。

  炭治郎不停的打岔讓善逸差點吐血,這大笨蛋是想怎樣!難道是沒聽到這藥是旭日花製成的嗎!

  「炭治郎你到底在說甚麼傻話——」善逸不悅地朝炭治郎橫去一眼,卻被炭治郎冷沉的臉色嚇得噤聲。

  炭治郎在生氣。

  為了什麼?善逸的腦袋打了數個結,從重逢到現在,就算是因五年的無聲無息而惱,溫柔的炭治郎最後還是選擇抱住他,而不是責備。

  但現在的炭治郎真的怒了,一雙眸子燃著赤焰,嘴邊的笑痕,明顯只針對丹葉,對他則是如羅剎擊鼓般的怒濤。

  善逸本能興起危機意識,什麼幻聽幻覺全被日柱大人藏在微笑後的擂鼓聲嚇跑了,啊啊,真是了不得的炭治郎,善逸汗涔涔地覺得現在的自己應該能使出完美的霹靂一閃。

  「我們不需要這個。」

  炭治郎加重語氣,他以大掌錮住善逸的右手腕,就怕善逸真放膽吞了藥。

  賣藥少女丹葉已是實例,這藥與毒品沒有兩樣。

  無論是不是由旭日花製成,炭治郎都不願讓善逸冒這個風險,他們大可之後斬斷鬼對丹葉的束縛後,再懇求丹葉透露旭日花究竟產於何處,然後帶去給醫治善逸的醫生判斷真偽,沒必要急於一時。

  善逸垂眸,看著炭治郎握住他的手,藉著脈搏,他確實收到炭治郎為他著想的心意。

  「……還是需要的。」冷靜下來的善逸,對丹葉露出不好意思的笑,「但一包就好。剛剛一聽到這藥用上了傳說中的旭日花,不小心太興奮。」

  「先生也聽過旭日花?」丹葉的表情掠過一絲古怪。

  「是的,就在古籍上看過,聽說能解百憂呢。」善逸避重就輕地回,「炭治郎對那花有點……疑慮,畢竟從沒見過,所以才會反應那麼大,真是抱歉。」

  善逸以肘頂了下炭治郎。

  炭治郎抿唇,繃著臉配合道:「我剛剛的反應顯然冒犯到丹葉小姐了,實在很抱歉。」

  「沒關係!」丹葉的表情毫無不快,依舊樂陶陶,「雖然我算是商人,客人買越多當然越開心,不過我賣的是能讓人幸福又快樂的藥,如果你們因為我的藥而吵架,甚至是分開,我的罪可就重了。」

  丹葉打開藥包,裡頭有數顆若珍珠般晶透的藥丸,在暈黃的路燈下泛著惑人的光澤。

  她將其中一顆連同錢袋交給善逸。

  「這藥的後勁真的很強,我先讓我妻先生免費試一顆吧!如果今晚覺得不錯,炭治郎先生也能接受……呼呼……那明天再來車站這邊向我買吧!」丹葉曖昧地笑著,有無數細小傷痕的蔥白玉指從寬袖探出,掩著粉唇。

  「啊……好的,謝謝。」

  聽到那別有深意的輕笑聲,善逸突然想起掌中晶瑩若琉璃的藥丸,其實是床事間助興用的,不禁乾咳兩聲,再加上適才與炭治郎的互動,以及引人遐思的對話,丹葉九成九是把他們的關係定位在伴侶上了。

  「如果是旅館,我推薦彩櫻屋,這條街走到底就會看到囉!此刻的夜櫻開得正漂亮呢。」丹葉朝他們微微欠身,「謝謝兩位的詢問,期待明天再見。」

  善逸與炭治郎目送丹葉踩著輕快的步伐離去,那毫無煩憂的模樣,讓善逸不禁有股想將藥丸直接吞入口中的衝動,但炭治郎還是緊緊捉著他。

  「別吃。」炭治郎嘶啞道。

  「知道啦!不要一直氣得打鼓!咚咚咚的,超級恐怖!」善逸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無奈炭治郎就是不放。「你是要抓著我到甚麼時候?我不會吃啦!」

  「……善逸,我不介意你走得慢,更樂意陪著你度過難熬的時候,但請你絕對、絕對不要拿生命開玩笑。」炭治郎肅然,「答應我,多珍重自己一點,不然我不會放手。」

  又是承諾嗎?善逸考慮一會兒,最後慎重地搖了搖頭。

  「我沒辦法答應你,炭治郎。」

  炭治郎擰眉,正要對善逸說教一番,卻忽然發現善逸散著幸福而清甜的花香,就像在火車上時,甚至又更馥郁了。

  「剛剛若是沒有炭治郎拉著我,我會立刻買個十打旭日花,現場吞下去喔?不要小看我渴望痊癒的執念!」善逸的語調雖是得意,嘴角的弧度卻是在調侃自己的躁進,「不過或許也不太算我的執念,我其實覺得就這麼活著,也挺悠閒,偶爾做做花藝,討女孩子的歡心,說不定能因此娶到老婆?」

  善逸摸著頭傻笑兩聲,而後正視炭治郎,玩笑般的自嘲盡數褪去。

  「但我答應炭治郎了,我也知道炭治郎一定會等我……我想要作為一個有用的人,追上你,然後回到大家身邊,再次一起吃飯、一起歡笑,這是讓我繼續活下去的動力,也因此面對好不容易找到旭日花,如果不是炭治郎本人拉住我,我肯定會選擇陷下去,管他是媚藥還是毒品,只要能有丁點希望,都會毫不猶豫地吞掉!」

  炭治郎怔怔看著善逸,低喃:「如果真是這樣,感覺好像是我害了善逸。」

  「才不是甚麼害不害的!還不就我太看重你這朋友,倒是給我好好負責啊!」

  善逸朝炭治郎的胸膛捶了拳,莫可奈何地蹙眉,但臉上掛著開心的笑。

  「所以,你就好好拉住我吧!炭治郎!」

  燈火通明的街上,善逸的燦笑卻要比任何一盞光要來得絢麗,炭治郎頓時有種已經天明的錯覺,在他恍神之際,一陣夾雜嫵媚氣息的晚風輕拂,金燦而柔細的髮絲隨之飄揚,好似眨眼間就會消逝,幸好以朱色髮繩繫住了,那醒目的色彩讓炭治郎聯想到自己為赫灼之子。

  「……我會好好綁住你的。」察覺到內心起了些變化的炭治郎,輕聲許下承諾。

  咚咚、咚咚,擂鼓聲依舊,但已非慍怒,而是飽含情感的低鳴,每一次的擊鼓,都是在醞釀更深的情緒,令善逸聽了有些害臊,心跳也跟著怦然,似乎就要與炭治郎產生共鳴——

  許久未聞的滋聲乍響,顫慄的酥麻竄過雙腿,善逸不禁哆嗦,這是他期待已久的雷鳴前兆,然而要是現在響了,他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用、用綁住甚麼的太可怕了啦!」善逸以一貫的嚷嚷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並將琉璃珠般的「旭日花」,湊到炭治郎的鼻間,「而且,現在的日柱大人還有更該做的事吧?」

  炭治郎神色一凜,接過旭日花,將其確實地收到掌中,以手勁將藥丸壓碎,醉人的蜜香立刻散逸,浸染炭治郎的掌紋與傷痕,炭治郎謹慎地嗅了嗅,沉澱在心底的憂慮,被悄悄翻攪,化作歡愉的泡沫,還混雜著血的腥甜,與賣藥少女丹葉身上的氣味一致。

  儘管味道是愉快的,但能看透本質的炭治郎,卻覺得十分憂傷。

  他得去拯救那位傷痕累累卻不自覺的賣藥少女。

  不過,在那之前,他必須把善逸送到安全的地方休息。

  「善逸,今晚就住丹葉小姐推薦的彩櫻屋嗎?」

  「可以啊。」聽說還有夜櫻啊……肯定很美吧?善逸有些小期待,「那我去找車夫,炭治郎你就去做你該做的事——噫噫噫噫噫!」

  雙腳忽然騰空的善逸,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誰來跟他解釋一下,為什麼炭治郎突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他打橫抱起?旁人全都嚇得兩眼發直了!他完全能想像明天杏丹鎮的小報花邊會是甚麼!

  「抱歉,善逸,時間緊迫。」炭治郎認真道,對於周遭紛紛投向他們的驚詫目光毫不在乎,「就由我抱著善逸到彩櫻屋吧!放心,我絕對不會讓善逸掉下去的!」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


  要說這五年,非讓我妻善逸舉出一項最得意的成長,大概是苦中作樂。

  善逸並不喜歡四處飄蕩的日子,體會過有歸處的幸福後,對於遊蕩兩字,他是避之唯恐不及,但為著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執念,他必須再次習慣與孤獨作伴,尋找旭日花的途中,他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從繁華的城鎮到沒落的廢墟,他用手工藝來轉移注意力,並開始享受不知盡頭在哪的旅行。

  走過田野小徑時所迷上的風光,他刻在腦海,意外品嘗到的奢侈小點,他用舌尖記憶,藉著半買半相送的花藝品,他遇上許多投緣的過客,偶爾會有過客問他,是不是還有再次相逢的可能,善逸總是微笑帶過,沒有給出任何諾言,只不過他是記著的,就像風景與珍饈,遲早有一天,等到他還清對炭治郎的「債務」,於歸處休息到心滿意足後,他會重新帶著日輪刀出發,在任務結束之餘偷個閒,再度造訪曾讓他眷戀的每一處。

  杏丹鎮本來很有可能與六華鎮一樣,列在名單上。善逸對於這類小繁華的商鎮一直十分喜愛,除去虛偽的商人,琳瑯滿目的商品帶給他視覺的驚豔,還能尋到如珍寶般的樸實在地人,而杏丹鎮又有夜櫻的美景,令他直想愜意地品茗賞櫻。

  從彩櫻屋的二樓包廂望去,河川兩岸滿開的櫻樹,枝枒低垂,隨晚風婀娜輕擺,幾瓣櫻花飄落至映著彎月的水面,點絳唇般地泛起漣漪,美得讓善逸為之心悸。

  但他不會再來了。

  除非哪天他忘記羞恥兩字怎麼寫。

  「我絕對不會再踏入杏丹鎮……絕對不會……」

  善逸抱膝坐在花格窗邊碎念著,他心累得連換上舒適浴衣的力氣都沒有。

  炭治郎居然就這樣一路抱著他來到彩櫻屋——不是揹,是「打橫抱」!

  在街上狂奔也就算了,善逸還能自我安慰「路人沒那種眼力可以看清他們長甚麼樣」,沒能在抵達旅館前就掙脫是他的失策,炭治郎這粗神經的,絕對沒把兩個男人當街摟抱這件事想得太複雜,但到了彩櫻屋,只要了一間包廂是怎麼回事?只鋪一床又到底是打算引人遐想到甚麼程度!

  對啦,他大概能猜到炭治郎是想說今晚要去殺鬼,並不會回來睡覺,所以乾脆只鋪一床被子就好,問題是還是得做做樣子啊!這裡可是專產媚藥的城鎮啊,任誰看到一個大男人抱著另一個大男人,在深夜前來要了間上等包廂,還說只需要一床被子,都會朝旖旎的方面想入非非吧?

  善逸瞪著正向旅館侍女要求送來一份晚餐的炭治郎,不用想,那份晚餐是專門替他叫的,肯定是想起他從搭上火車就沒吃東西吧?真是細心到令人無法生氣的傢伙。

  「善逸,等等晚餐就送來了——」炭治郎笑著轉身,就看到善逸噘著嘴,一臉不甘地看著他,「呃,你還在鬧脾氣?」

  但似乎又不是真的在生氣……炭治郎的鼻頭皺了皺,不太能區辨這矛盾的情緒。

  「是啊。」善逸重重哼了聲,解開繫住金髮的朱繩,胡亂揉了揉,想藉此讓自己放鬆些,「畢竟多虧某人,我可能明早就會上小報的花邊新聞,甚麼『外國人的愛情表現就是浪漫露骨』、『在深夜搭上赤色人力車的金髮異邦人』、『隱蔽再隱蔽?秘密的異國禁忌戀情』之類的——啊啊啊!為什麼我的髮色要這麼醒目呢?而且還是長髮,更招人注意了!早知道就不留長了!這下子要過多久才會被人忘記?啊啊啊啊真是討厭啊啊啊啊啊——」

  「是我的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善逸。」炭治郎走到打滾大叫的善逸面前,席地跪坐,「不僅髮色很讓人難忘,骯髒的高音也同樣是招牌呢。」

  「喂!現在是你落井下石的時候嗎?倒是給我負責啊!」

  「好。」炭治郎噙著溫柔的笑,「我負責。」

  「……好個頭!那麼爽快答應做甚麼!」披頭散髮的善逸羞惱大罵,幸好有長髮遮掩,他的血液全往耳根子衝,熱得很,八成紅得堪比薔薇。

  善逸聽得出來,炭治郎的聲音正逐漸產生變化,過去除了溫柔到令人想哭的心音,還有對他完全信賴的錚錚,但自從相遇後,向著他的心音像迎春的花朵,一瓣一瓣綻放,開始有了更多層次。

  有時若風鈴般悅耳,有時似晨鐘般清亮,現在則徐徐鳴鼓,每一沉聲都在思索……

  炭治郎到底在考慮著甚麼,善逸縮著不想猜測,他已決定別隨之起舞,無論這些音色有多令自己著迷。

  是毒。善逸很清楚,要是一個控制不住吃了,肯定上癮。

  「總之,還是謝謝你帶我來旅館,我也算省了筆錢。」善逸咕噥,目光瞥向炭治郎的掌上還殘餘的旭日花粉末,「你就安心去殺鬼吧,把丹葉小姐救出來……但你剛聞了媚藥,身體還行嗎?」

  善逸的視線移至炭治郎那染上淡淡紅霞的俊朗臉龐,逡巡打量,雖然炭治郎沒有真的吃下去,不過他的嗅覺那麼靈敏,難保會有些影響。

  「我一開始聞到,確實是有感覺變得快樂,腳步也有些輕飄飄的,不過使用呼吸後,很輕易地就對那種虛偽的藥效免疫。」

  看炭治郎一本正經,善逸挑眉,臉部肌肉抽動了下,不愧是最強的日柱大人啊!已經練就媚藥絕緣體囉。

  「那你怎麼還紅著臉?是一路狂奔,累了?還是因為剛剛跟可愛的侍女說上話?」善逸壞笑調侃。

  炭治郎沉吟。

  「嗯……應該是因為善逸一直散發著好聞的氣味吧。」

  「哎?」

  「非常自然,像是雨後的青草般清新,帶著善逸特有的雷雲氣味,還有清雅恬淡的花香……是金木犀嗎?明明是三月,卻盛開了,讓我有種季節錯亂的感覺,又因為抱著善逸過來,所以一直繞在鼻間,而且似乎越來越濃郁,要不是到了旅館,我還真捨不得放下……」炭治郎的喉頭滾出極富磁性的笑聲,「話說金木犀能釀酒,那香醇可比媚藥更加讓人陶醉呢。」

  說出這些話的炭治郎,嗓音也溫潤迷人到能釀酒了。善逸臉紅暗忖。

  「金木犀甚麼的,也真夠抬舉我,大概是我之前摘了些放在行囊,因此沾染上的吧。」善逸不自在地盤坐,視線飄移,所謂的「之前」,已經是去年秋天的事。「是說只是味道,又沒真的釀成酒,你是想說你光聞花香就醉了?」

  「大概吧。」炭治郎頓了頓,「畢竟我不勝酒力,伊之助跟禰豆子都說我喝了酒,特別老實。」

  善逸忍俊不禁。

  「噗噗,我還真想看看炭治郎你比平常更老實的模樣。」

  「可以啊。」炭治郎咧嘴,「約好囉。」

  「才沒約好咧,別讓我再欠你更多承諾!」

  「那就先把承諾放在我這,善逸記得拿回去。」

  「你是借放所嗎!而且,這聽來怎麼像是我又欠你一個約定了!」還提醒他要記得領回是怎樣!

  「善逸確實把不少東西都放在我這……」炭治郎脫下羽織,將藏在背後的兩把日輪刀放到善逸的面前,「其中一樣,我想先還給你。」

  善逸瞠目,愣愣看著那把讓布嚴實裹著的刀,刀柄的三角花紋與自己身上的羽織花樣如出一轍,他不需要將布條解開,就能在腦海中清楚描繪出刀身的模樣,那專屬於雷之呼吸的金色雷紋,是他與爺爺的羈絆。

  「我……以為我有衣冠塚了。」善逸不敢置信地喃喃。

  「的確有,但我從不認為善逸你已經死去,自然也不可能讓日輪刀成了陪葬品。」炭治郎心滿意足地道:「這下子,可終於物歸原主了。」

  「炭治郎……」善逸的視線倏地因蒙上淚霧,變得模糊,為著炭治郎的心意,也為著與刀的再度相遇。

  他顫巍巍地伸出手,卻在即將碰到日輪刀之前,煞住了。

  ——不、不要殺我!我保證,我絕對不會吃人!

  ——相信我啊!求你了!

  鬼化夥伴們的尖聲哀求,像是利刃般劃痛他的耳膜,在清晰異常的哀聲之中,低唱的稚嗓悠悠,如夢似幻,混雜虛浮的惡意,眼前裹著刀身的麻布,逐漸被血浸染,冷酷地提醒他最後所做的選擇。

  善逸痛苦地閉上眼,他其實是曉得的,為什麼夥伴臨死前的哀聲總是這麼清楚,他總希望那才是真相,沒有孩子在歌唱、也沒有意圖欺騙他的謊言,他選擇相信那些他想要相信的,這樣一來,背負罪孽的只有「我妻善逸」一人,夥伴們其實是被我妻善逸錯殺,直到死前,他們都是出色、不屈不撓的鬼殺隊劍士……

  沒資格再度拿起日輪刀的,也只有我妻善逸。

  「……先不用還我。」善逸沙啞道,「我的刀鞘已經碎了,沒得收,而且我當初也是故意捨下的。」

  炭治郎凝視著善逸,溫聲問:「為什麼?」

  「沾染夥伴鮮血的日輪刀,我握不住,但雷紋又讓我想起爺爺,狠不下心折斷。」

  善逸還記得當他握住屬於自己的日輪刀,刀身若迅雷般發出金燦光芒,那時他的師父……他最喜歡的爺爺,咧出欣慰的笑。

  如果爺爺當時知道,這把刀會斬斷獪岳的頸,之後甚至殺了數位還未吃人的鬼化同伴,他還能引以為豪嗎?

  善逸並不想思考,現在的他,已坐在虛幻的血泊之中,背後似乎也沒有牆擋著,稍一不慎,或是只要他有「那樣」的念頭,張開雙臂躺倒,就能葬身於滿開的夜櫻,宛若於崖前的那一日。

  「炭治郎,你知道嗎?黎明的陽光非常刺眼呢,那光讓夥伴們的屍體全灰飛煙滅,照得我渾身都好痛,我當下只想往一個萬籟俱寂的地方逃,恰好身後就有一處呢。」

  善逸垂眸。

  「所以……我自己去了,沒帶上日輪刀,其實你應該讓它陪葬就好,畢竟它是把兇刀。」

  炭治郎眉頭深鎖,他不知該先對善逸隱約透露的尋死傾向感到憤怒,還是該摸摸善逸的頭,溫柔地抱住他,感謝他憑著毅力,撐到兩人再度相遇。

  或許,發怒與安慰都不是最好的處理,重點是善逸遲遲無法解開的心結。

  炭治郎依著善逸的視線,目光落至日輪刀上。

  「善逸,刀本來就是兇器,是為了用來守護信念的凶器。」炭治郎起身,並將屬於自己的日輪刀佩在腰間,「我不可能讓你的日輪刀葬在沒有你屍體的墓裡,對我來說,這是你活著的象徵,是你曾經守護過數以百計的生命……守住我背後的鐵證。」

  善逸聞言抬頭,怔然看著炭治郎颯爽旋身,筆法蒼勁的「滅」字,佔據了他的視野,隨後讓再度披上的市松紋羽織取代。

  一時間,明曜灑落,血沼逐漸褪去,幻聽無論怎麼糾纏著他,也沒有炭治郎的嗓音強烈。

  「我會盡快趕回來,但若有危險,請善逸你再次拿起它吧!保護大家,也保護自己。」

  「等、等等!難道有很多鬼來著?我怎麼完全沒聽到?哎?還是又被幻聽蓋過了?啊啊啊啊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善逸你冷靜點!」炭治郎趕緊安撫,「這附近沒有鬼,但是自從鬼舞辻無慘死後,失去束縛的鬼,行徑就變得更難以捉摸,難保會有群體行動或埋伏的計謀。」

  「是呢!連鬼都在進步呢!就只有我原地踏步還倒退了!」

  「善逸,我不喜歡你這樣說自己,我強調過很多次,你依舊是能讓我放心將背後託付的強者,我絕不允許任何人詆毀你,哪怕是你自己。」炭治郎不悅地道,冷肅的威壓,讓差點要吐出更多自貶的善逸乖乖閉嘴。

  「好啦……對不起嘛……」

  聽見善逸的道歉,雖然嗅到一絲不甘不願,但炭治郎還是露出霽色。

  「那就交給你了,善逸。」炭治郎頓了頓,溫和笑道:「我已經跟幾位後輩約好,之後一定會讓他們跟金色日輪刀的主人相見,善逸你可得幫著我實現承諾喔。」

  話畢,炭治郎拉開障子,瞬身離去。

  「……為什麼你欠後輩的債,要我也幫著還啊……」善逸嘀咕,他的視線再度落至日輪刀上,麻布潔淨,已無斑斑血漬。

  炭治郎又一次將背後託付給他。

  老實說,他的心底依舊惴惴不安,恐懼在血液中蔓延,要是又跟五年前一樣,辜負了炭治郎的期待那該怎麼辦?畢竟現在的他很弱啊,連握刀都提不起勇氣,隨便哪來的小嘍囉鬼就可以殺死他了吧?只殺他也就算了,假如傷害到其他人……

  絕對不能發生這種事。

  保護所有人並守住與炭治郎的承諾,這就是他的信念。

  善逸收緊拳,幻聽與幻覺都不復存在,只有炭治郎對他的信賴屹立。

  他緩緩閉上琥珀眸,嘶出雷鳴前兆的長氣,向那把足以守護信念的凶器,毅然決然地伸出不再發顫的手。

 
 

  第四章.四葉草



  炭治郎循著氣味,一路向西,逐漸遠離杏丹鎮的繁華區,四周燈火闌珊,人煙稀少,伴隨而來的是鬼的腥臭,就味道的複雜程度,絕對不止一隻。

  僅存的一盞燈在身後閃爍著,炭治郎頓住腳步,他已到杏丹鎮的郊外,眼前幽暗的小徑,僅有月光指路,楊樹在晚風的吹拂下沙沙作響,似是鬼在竊竊私語,他鼻頭一皺,赤瞳掃視頂上黑壓壓的枝葉,若無其事地進了虎穴。

  越往裡頭,不祥的氣息越濃,兩旁叢生的灌木葉片,原本還是黯淡的綠,如今卻開始呈黑褐色,炭治郎蹲下身,凝神細看,赫然發現葉片被乾涸的鮮血染了色。

  他摘下一片嗅聞,這並非賣藥少女丹葉的血,而是其他人「們」的,血味一路蔓延至林間小徑的盡頭,最後支離破碎,炭治郎沉痛地讓已無生氣的枯葉回歸塵土,雙掌合十。

  「願你們來世幸福。」

  這並不只是對逝者的追悼,也是對鬼的慈悲。

  炭治郎站挺了身,喝道:「鬼殺隊日柱.竈門炭治郎,特來斬去你們的脖頸!」

  火之神神樂.日暈之龍.頭舞。

  下一刻,炭治郎拔刀,以燃著焰火的黑刃,劃出飛舞的龍形,一舉斬殺於暗處虎視眈眈的三隻惡鬼,這全是瞬間的事,然炭治郎依舊從容,其最微幅的改變僅是手搭上了刀柄,神情溫潤無波,淡然的氣息完全融入氛圍,即使惡鬼們皆因突如其來的死劫發出不敢置信的嚎叫,也毫無動搖。

  樹林間的腥臭稍微散去了些,原本潛伏在其中的誘人蜜香逐漸浮出,與丹葉身上的氣味相似,炭治郎心一沉,加快腳步,他已察覺到這片陰冷的樹林實為鬼的大本營,因此有幾隻雜魚鬼匍匐跟蹤,也在他的預料之內,但隨著蜜香益發濃烈,弱小的鬼似乎遲疑了,顯然前方有他們所懼怕的存在。

  這味道對人類是歡愉的媚藥,對鬼卻是恐懼的象徵嗎?炭治郎垂眸,確認雜鬼們的方位,在他們退縮逃跑前,身形一閃,於夜幕揮砍出足以燎原的熾熱星火,將惡鬼盡數滅殺。

  愉悅的蜜香於此刻徹底掩過鬼的腥羶,周遭染血的灌木叢開始被似花非花的存在取代,四瓣無蕊的緋紅花葉嫵媚綻放,炭治郎想起四葉的白車軸草,卻又因其散逸的強烈香氣,而蹙起眉頭。

  這香味與名為「旭日花」的藥香如出一轍,將憂愁強硬翻攪,化作歡快的漣漪,莫非這花非花之物,即是善逸苦尋的旭日花?以氣味來判斷,八九不離十

  他該先摘下一朵收著嗎?作為善逸的藥引……炭治郎凝望著旭日花,一向果決的他,這會兒猶豫了,他不喜歡這近乎帶著侵略性的甜膩,更擔心善逸若吃下以此花製成的解藥,清新馥郁的金犀花香是否會遭受玷汙,甚至消逝。

  那股花香,是善逸將他視為特別存在時,隨著含笑的淚水,溫吞醞釀,炭治郎其實隱約察覺到,善逸的「病症」正因他而逐漸好轉,他並不介意就這樣一直陪著善逸,直到痊癒的那日,說實話,他對於兩人之間這份從長年等待延續的特殊羈絆,是甘之如飴,結果就在這時找到了藥引……

  他該為善逸高興才對,卻又私心希望這種掠奪氣味極濃的花,並非真正的旭日花。

  略顯懊惱的炭治郎抿薄了唇,最後還是彎下身,摘了一朵旭日花,在他折斷花莖的剎那,鮮血般的濃稠汁液流出,伴隨一聲嗚咽,炭治郎訝然,難道這花有生命?

  他還未來得及深思,輕快悠揚的歌聲自林間小徑的盡頭傳來,那是丹葉的聲音,炭治郎匆匆將花收妥在暗袋,繼續往深處走去,宛若柳暗花明般,陰沉的樹蔭不再,冶豔的緋紅花葉遍地,簇擁那位正在柔婉的銀白月光下,邊歌唱邊採花的丹葉。

  丹葉沒發現炭治郎,她自顧自地哼著歌,摘了花後嗅其香,滿足喟嘆,似是浸淫在愉快的夢境中。

  過於古怪的行徑,令炭治郎懷疑這有可能是血鬼術造成的,儘管鬼的腥臭淡得幾不可聞。

  「丹葉小姐!」炭治郎挑著花叢間的空隙,無聲踏過,來到丹葉的身邊,「丹葉小姐,妳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快回家吧,妳家裡還有人在等,不是嗎?」

  過了半晌,丹葉才慢悠悠地偏過頭,那對不到焦距的眼神,顯然不是對炭治郎的聲音有所反應,而是在尋著甚麼,飄移不定的目光最終落至炭治郎胸前的暗袋。

  「你回來啦。」

  丹葉綻放出與緋紅花葉相輝映的絕美笑靨。

  炭治郎一愣,感覺丹葉並不是在對自己說話,他單膝跪下,與坐在花叢間的丹葉平視,試探性地又喚了一次:「丹葉小姐?」

  丹葉迷茫偏頭,炭治郎的赤瞳彷若溫暖的火苗,讓丹葉渙散的視線逐漸凝聚為一點。

  「是……竈門先生?」丹葉眨了眨眼,「您怎麼會在這?我妻先生呢?」

  「我鼻子很靈,循著味道就找到妳了,至於善逸他還待在旅館。」炭治郎凝重看著那雙被花藤纏住,傷痕累累的足踝,「我這就帶妳離開這裡。」

  「鼻子很靈?莫非炭治郎先生也是藥師?」丹葉喝醉似地咯咯笑,「也對,該回去了,家裡還有人在等我……啊!」

  丹葉忽地驚叫一聲。

  「先生,您可別把這地方透露出去,這裡是我的寶地,沒有這些花,藥就做不出來了!」

  她緊張地揪住炭治郎的羽織,慌亂神情不似演戲,炭治郎也確實嗅到空氣中有一絲躁動,不只是來自丹葉,還有其他的存在……

  「我不會說出去的,妳放心。」炭治郎對丹葉露出令人心安的和煦微笑,「走吧,我護送妳回家。」

  「好……不行!」丹葉像是觸電般,倏地收回拉住炭治郎的手 ,「我還在等人!」

  還在等人?但剛剛丹葉明明說是有人在等她……炭治郎察覺出不對勁,溫聲詢問:「丹葉小姐,妳在等誰呢?」

  丹葉微怔,她蹙起柳眉,輕揉著太陽穴。

  「是我在等……嗎?好奇怪,到底是我在等,還是有人在等我?」

  炭治郎見丹葉陷入矛盾,推測丹葉極有可能因血鬼術而記憶錯亂。總之,現階段的優先事項是確定丹葉的安全,埋伏在暗處的鬼至今仍按兵不動,興許是還在估量他的實力,這恰好是炭治郎所希望的。

  他起身,迅疾斬斷纏住丹葉的花藤,霎時,汁液噴濺,混雜人血的腥甜與鬼的腥羶,本該因此脫身的丹葉,驀地發出痛苦的尖叫,按著心口,倒地抽搐。

  「丹葉小姐!」炭治郎驚喊,於此同時,更多的藤蔓纏上丹葉的手腕與腳踝,勒出新的血痕,汁液順著花莖滲進其肉。

  炭治郎一凜,打算再度斬去惡意的束縛,但丹葉蒼白的臉色讓他不敢妄動,就怕這花其實與丹葉的血肉相繫。

  「真令人失望啊……」

  隱於暗處的鬼發出帶著惋惜的譏笑,炭治郎怒目瞪向從樹林間緩緩步出的惡鬼,對方戴著一張吟吟笑著的佛面具,其裝扮儒雅,淨白的喪服外披著夜色羽織,腳踏木屐,不似適才完全喪失人樣的雜魚鬼。

  惡鬼好整以暇地向炭治郎走來,具生命力的花叢向兩旁退開,為他造出一條路,與其說是恭敬,更似躲避,花葉若有若無地閃躲,連飄揚的袖襬都懼於讓鬼沾上。

  「有甚麼好笑的?」將一切盡收眼底的炭治郎冷問,眸底燃著靜謐的怒焰,「利用血鬼術玩弄一位無辜的少女,操縱她、傷害她,很值得開心嗎?」

  「我可不是笑她,而是笑你!」惡鬼尖銳地道,「斬了花發現丹葉會因此痛苦,就收手了?為了救人就冷酷點嘛,枉費我聽說是柱來了,還有些期待,真是一點趣味都沒有。」

  炭治郎絲毫沒因惡鬼的挑釁而亂了陣腳,他肅然拔刀,只要將鬼斬殺,血鬼術所造之物基本上都會消失,如此一來,丹葉也不需要承受其他苦痛。

  「臉色別那麼凝重,要來點愉快的藥嗎?還是迷醉的藥?」鬼輕快地問,以尖銳的指甲憑空畫出白煙,煙霧慵懶繚繞,不慎吸入些許的炭治郎感覺到一陣酥麻悄悄翻湧,立刻調整呼吸,緩下不適。

  觸感變得遲鈍了。炭治郎暗忖,但精神力未受藥效侵害,應是無礙於使出劍式。

  「不錯不錯,能抵抗我施下的藥,你是第一人,不愧是柱。」以藥為術之鬼拍了拍手,搭上笑臉面具,譏諷意味十足,「為了獎勵你,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這滿地的旭日花全是因我的血鬼術而生,只要你能殺了我,血鬼術就會消失,丹葉就能獲得自由……可惜的是,就算斬斷我的脖頸,我也不會死,正確來說,我是不死的。」

  藥鬼伸出膚色透明幾可見骨的修長食指,慵懶指向倒地的丹葉。

  「除非殺了她。」

  炭治郎沒有應聲,空氣間盡是浮誇的甜膩,讓他無法判斷藥鬼所言的真實性,單就適才的狀況來看,他們之間確實有著難解的羈絆。

  「親愛的柱大人,殺一個人,換更多人的安寧,十分划算吧?」藥鬼繼續說道,殘酷的話語令其笑面佛面具顯得刺目,「反正丹葉也舉目無親,要不是因為我,她大概鎮日以淚洗面,誰都不會因為她活著而開心,只有我會珍惜她這塊上等的肉,地獄之路還有她相伴,著實愉快呢。」

  蜜香忽地參雜了謊言的氣味,炭治郎臉色一沉,緊握刀柄的手浮出青筋。

  「謊話連篇!若你覺得我會因此動搖,那你就錯了。」

  ——火之神神樂.灼骨炎陽。

  燃起烈焰的黑刃劃出火旋,斬向藥鬼的脖頸,點點火星落至花葉,燒灼出無法再生的焦洞,蜷縮於花叢間的丹葉啜泣不絕,就好像那是烙在她的膚上,然而當焰火燒盡,該受制裁的藥鬼卻毫髮無傷。

  炭治郎詫異,難道眼前的鬼實是幻覺?不,儘管手感略鈍,但他很確定自己已將鬼的脖頸斬斷,所以是在徹底斷裂前,瞬間癒合了?即便是過去的上弦,也不具備這種程度的治癒能力,更別說以「火之神神樂.灼骨炎陽」所留下的傷口,應是無法再生,可一派泰然的藥鬼似乎連痛楚都沒感受到。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藥鬼嗤聲,「只有殺了丹葉,我才會化為灰燼,丹葉想要我活著,那我就死不了……看來得給你點苦頭吃,逼你認清現實呢。」

  笑面佛倏地變為怒髮衝冠的猙獰般若,藥鬼清脆彈指,匍匐在地的花藤化作他忠實的奴僕,襲向炭治郎,儘管攻勢凌厲,但對炭治郎來說,要全數閃避不是問題,可當他欲重新發起攻擊時,心臟忽然揪疼,扯痛他的五臟六腑,使他無法動彈。

  「唔……!」

  炭治郎這才發現收在胸前暗袋的旭日花,長出花莖,最一開始吸入的麻藥,再加上瀰漫的愉悅香氣,讓他忽視了痛楚,導致他在花莖鑽入血肉的當下,無法即時反應。

  尖銳的花莖穿過炭治郎的胸膛,吸食血液後快速成長,沿著軀幹蔓生,並再度落地生根,冰冷的土地因他的血而變得溫熱,遍地的緋紅花葉自泥土汲取後,綻放得更加艷麗,宛若朝日般絢爛。

  「再這樣下去,你就不用當柱了,準備當肥料吧。」藥鬼譏嘲,「奉勸你,在你的血被吸乾之前,斬下丹葉的頭顱,這樣一來,你就能得救,而我也會很乾脆地死去。」

  「我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炭治郎的嘴角溢血,他並不在乎自己是否會因此喪命,要他為了活著而殺人,他辦不到,他該考慮的只有要如何救出丹葉……炭治郎瞥向躺在腳邊的丹葉,意外發現她半睜的眼眸開始流轉神采,面色不再慘白,素白的手微動,好像想抓取甚麼,原本緊縛住她的花藤鬆了,虛浮的歡愉氣味也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暖陽的氣息。

  難道是自己的血,影響了花的意識?

  藥鬼似乎沒發現到這些變化,他的身形晃了晃,夢囈般地低吟:「溫柔……沒有虛假,是帖良藥。」

  「而且,殺了丹葉小姐,你也會死,這樣你有甚麼好處?」炭治郎忍著經脈幾乎要斷裂的痛楚,嘶啞問著藥鬼,他必須爭取時間,直到丹葉徹底醒來。

  再一下子,說不定丹葉就會恢復理智,依藥鬼的話推測,他跟丹葉之間的聯繫,建立在「共生」,丹葉靠著血鬼術製成的藥,愉快活著,藥鬼則以丹葉的血肉為食,若丹葉主動切斷維繫彼此的鏈結,興許藥鬼的不死之身就被破解。

  「因為……膩了。對,膩了,等膩了。」藥鬼喃喃,揉著看似不堪一擊的脖頸,「五年前,是等著重獲自由,想著回家……後來我才醒悟,吃了人的鬼不配擁有自由,更無家可歸……最近我想通了,就這樣以鬼的身分死了,然後寄託來世吧!但丹葉還不放棄……我又不能殺了她……只好託付給你了,柱。」

  般若之顏再度變回笑面佛,藥鬼伸出可見白骨的鬼爪,做出抓藥的動作,一縷清煙在爪間化作嬌嫩的粉櫻,他走向炭治郎,將粉櫻湊到炭治郎的嘴邊,一股與其粉嫩形象完全衝突的刺鼻腥臭,讓炭治郎作嘔,渾身的細胞都在叫囂與抗拒。

  「吃了吧。」藥鬼誘哄著,語氣彷若一位善良的藥師,「徹底拋棄溫柔與不必要的信念,成為不擇手段、只為消滅惡鬼的劍士。」

  「……休想。」

  炭治郎咬牙,將渾身劇痛拋諸於腦後,體內血液若烈日般炙燙,燃盡於自身血肉猖狂蔓生的花藤,似野火延燒的灼熱感強襲,迫使藥鬼後退,遍地的花彩熾烈如炎,灼傷了鬼的感官,不死的他,首度發出悲鳴,憤怒得指使花藤發動攻擊,卻讓炭治郎以刀身擋下。

  打算轉守為攻的炭治郎,吸入一口受他影響而變得熾熱的空氣,卻不期然地發現當中揉合被雷雨打濕的堅毅薰香,炭治郎驚愕之際,金燦的連續閃雷劃破虛偽的幽境,震懾天地的轟鳴席捲,為炭治郎接下一波身後的奇襲。

  熟悉溫度貼上了背,伴隨雷雲氣味的稻色髮絲,拂過炭治郎的頰邊,他不需要轉頭,就知道是誰守住他的背後。

  終於……等到了。

  久違的雷鳴聲炸出炭治郎的各種思緒,想要對著終於不再安靜的身後傾吐,每種情緒都是說不清的片段,好不容易他才組出完整的字句,以低啞而顫抖的溫嗓,難掩激動地開口。

  「善逸,你怎麼沒在旅館等著就好?」

  「這個嘛……」帶著自我揶揄的輕笑響起,「因為我不是炭治郎,所以不善於等待呢。」

  在下定決心,重新握住日輪刀的那刻,我妻善逸聽見了似搖籃曲般的低柔絮語。

  那與飄渺的幻聽不盡相同,而是來自於日輪刀,有個像老媽般絮絮叨叨的傢伙,將思念與期待全藉著話語,注入其中。 

  金色日輪刀明明失去主人長達五年,但刀身依舊鋒利,雷紋炫目,可見有人悉心照料,這份心意,讓善逸握著就覺得熾熱,甚至有股被重視的滿足。

  霎時,血液開始奔騰,空氣間因他逐漸高漲的情緒而產生靜電。

  將罪責全攬在身上的「我妻善逸」,陷入沉睡;義無反顧且強悍的「我妻善逸」,藉此甦醒。

  「不好意思,炭治郎,讓你久等了。」

  「我再多等個五年也是無妨,倒是善逸你能順利使出劍式了?」炭治郎儘管很高興能再度善逸共同作戰,但仍擔憂著善逸受心理影響的身體狀況。

  「沒問題。」善逸沉穩應道。

  炭治郎沒有回頭,他察覺得出,現在的善逸並不是平常的善逸,肯定是又睡著了。

  醒來後,大概會忘記這一切……

  炭治郎抿緊雙唇,將難以言喻的糾結先擱在一旁,赤灼雙眸緊鎖藥鬼,全神貫注於未完的戰鬥。

  身形搖搖晃晃的藥鬼,扶著僅剩半邊的笑面佛面具,那面具被燒出窟窿,露出藥鬼半邊的臉,其膚色死白,眼眸墨黑,若銀針的癲狂瞳孔,在炭治郎與倒地的丹葉之間逡巡。

  「我居然受傷了……」藥鬼不敢置信地低喃,而後咧出森森獠牙,「哈!鬼殺隊還是有能人的嘛,比起之前被吸食殆盡的鬼殺隊劍士,該說真不愧是柱?有趣……不過,我還活著。」

  藥鬼對炭治郎勾勾指頭。

  「再來。」

  炭治郎並未因受到挑釁,貿然展開下一波攻勢,適才他確實成功對藥鬼造成灼傷,雖然那些傷口已差不多癒合,但復原速度慢了不少,還能見到燒傷的痕跡。

  周遭原本緊密到足以織成地網的花藤,變得十分鬆散,歡愉香氣褪去,真實的哀傷四溢,花葉的色澤也淡了些,刺目的緋紅彷若受到淚水稀釋,乍看之下,更偏日出之色,但其生命已是遲暮,稍有風吹,無蕊花葉即歸於塵土。

  「丹葉小姐,沒事的。」善逸低柔的嗓音響起,炭治郎側身瞥去,就見善逸屈膝於丹葉身旁,對蜷縮嗚咽著的她輕哄著,「我聽到了……放心,我相信我所聽到的……」

  因為角度的關係,炭治郎看不清善逸的表情,只看到丹葉的眼眸迷濛半瞇,好似還在虛實之間掙扎,不過氣色變得紅潤許多。

  炭治郎思忖,手掌撫過受傷的胸膛,雖已靠著呼吸止住,不過還是沾上了殘留在隊服的溫熱鮮血。

  「善逸,我想讓丹葉小姐徹底清醒,其他就可以交給你了。」他道。

  善逸聞言,握緊手中足以答覆這份信賴的日輪刀。

  「我知道了。」

  「怎麼?還不攻來嗎?是又猶豫了?」藥鬼吐出櫻緋色的裊裊煙霧,霧結成了雪花般的晶體,「有需要的話,我隨時能讓你變成最無慈悲心的柱!」

  藥鬼振臂一甩,寬袖捲起一陣詭譎的晚風,櫻色花霧若暴雪般襲向炭治郎。

  「善逸,閉氣!」炭治郎喝道,眼也不眨便以火紅的日輪將厚重的雪霧劈出口子,同一時間落雷乍響,電光似的金燦身影藉著裂縫,迅疾地衝破霧障。

  藥鬼驚詫,動彈不得,爆裂般閃現到他面前的善逸,睜著眼,卻因還陷入沉睡而僅見眼白,青筋猛暴,自牙關嘶出的長氣,化作白煙,恍若降雷後的煙硝,藥鬼剎那間以為自己將受雷神制裁,刺骨的恐懼傳遍筋絡,貫穿其身。

  因為已有先例,他曉得現在的自己是會受傷的,死亡兩字也突然變得真切。

  這就是死亡?如此措手不及?

  當雷刃無猶豫地削斷藥鬼的頸項,其笑面佛面具徹底碎裂,藥鬼的反應不是出招抵抗,而是抬手揮去殘餘的櫻霧,被斬下的首級滾落至稀疏花葉間,異常清明的目光緊盯一處。

  櫻霧完全散去之時,藥鬼恰好見到丹葉悠悠轉醒,她在炭治郎的攙扶下,坐起身,嘴邊還沾著炭治郎餵給她的血,淚痕滿布的俏臉,見不到一絲笑容,只有悲戚。

  「妳醒了……」當然,也不會笑了。

  藥鬼的眼神再度混沌,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軀體正逐漸崩解,速度緩慢得幾乎停滯,強迫他再生的那股力量,也在蠢蠢欲動,不過以這兩人的實力,應該能將他碎成肉末吧?

  沒想到最後是孤獨赴死,還以為得拖丹葉共赴黃泉,以鬼來說,著實可悲可憎——以「蒼太」來說,著實可喜可賀。

  「蒼太……」丹葉沙啞喊著藥鬼還是人類時的名,她伸出顫抖的素手,眼眶再度湧現淚水,恢復神智後,她終於見到面具下的真實,儘管那張臉已因鬼化變得猙獰,她還是認得對方,「對不起……你等很久了吧?歡迎回來……歡迎回來……」

  「嗄?在等的人是妳,莫非是被血鬼術操弄太久,腦袋不靈光了?」藥鬼冷嗤,「妳也沒甚麼好說抱歉的,我只是自私又貪生怕死的惡鬼,用妳對我的思念與血肉,來換取連陽光都殺不死我的真實永生——」

  「都這種時候,就請別再用惡毒的言語掩飾了。」

  不慍不火的嗓音若春風拂過,藥鬼微愣,一雙赤焰般的瞳正溫柔而傷感地凝望著他。

  那樣的眼神讓藥鬼自覺無所遁形,惱怒斥道:「你懂甚麼?不要把那無謂的慈悲用在我身上!我不希罕!」

  「我雖然不曉得你跟丹葉小姐的過去,但你的血鬼術,完全反映了你對丹葉小姐的執著與懊悔。」炭治郎掬起似花非花的凋零葉瓣,「日出之色,是為丹色。」

  褪去特意以血染上的緋紅,實際為丹色的花葉,其無蕊象徵不可能與之成家;作為使用藥術的鬼,卻不做出讓人劇痛的毒藥,而是與殘暴無關的鎮痛與歡愉,興許全是為了安撫丹葉,以及最後的櫻花霧……

  「我從中間就開始產生困惑,你所有的行動都十分矛盾,明明身為鬼,為何要做出能使人變得無慈悲的藥?讓劍士拋棄憐憫心來殺你?那你就不是貪生怕死,而是渴望死去,但你又說,自己與丹葉小姐是共生的關係……」炭治郎喟然,「求死的你,其實是狠不下心斬殺丹葉小姐,才想讓別人代勞吧?」

  「是又怎樣?」藥鬼冷酷反問,「你知道了我的想法,又能如何?可憐我?想要救贖我?溫柔是最無用的良藥,面對命運的殘酷,甚麼都改變不了了——」

  「不對。」善逸沉聲打斷,「溫柔可以讓人獲得救贖,自卑才是最無用的,你這個理當能拯救丹葉小姐的藥引,就正在不停地以自卑來傷害丹葉小姐!」

  藥鬼被戳中痛處,一掃冰冷,狂怒咆哮:「你們這些活得坦蕩的劍士是懂甚麼!我可是吃了人的藥師啊,這副猙獰的樣子,別說讓丹葉接受,我自己都痛恨至極!」

  一次例行性的野嶺採藥,他受到野獸的襲擊,命懸一線,為了再次回到丹葉身邊,他接受了鬼舞辻無慘的血,從懸壺濟世的藥師,變成不惜吃人維生的惡鬼。

  那段時間,他的記憶處在朦朧狀態,隱約想著要回去,卻又不知道該回哪去,直到鬼舞辻無慘賜給他們這些鬼「自由」,他才想起丹葉。

  他以為這是神蹟,興奮地回到杏丹鎮,卻看到失去笑容的丹葉,鎮日於佛前祈求「蒼太」的歸來……但蒼太已經不在了,只剩骯髒污穢的鬼樣。

  這副醜惡的樣子,不能讓丹葉看到。

  笑面佛面具順他的期望而生,他以神佛的姿態與丹葉接觸,誘騙她只要獻出血肉,「蒼太」終會歸來,並以血鬼術讓丹葉重拾笑容,甚至助她在製藥上的突破。

  嚐過丹葉的血肉後,他更能掌握丹葉的情緒變化,花香的濃淡全憑此決定,他說服自己,這樣的行為是種溫柔,「共生」更是獨特的愛情表現,鬼化後的殘酷影響了他,他能夠對丹葉的傷痕視而不見,甚至興起那是「印記」的愉悅,耽溺在丹葉虛幻嫵媚的微笑中。

  直到不久前遇上一名鬼殺隊劍士。

  與之戰鬥的過程,他發現自己的癒合速度快得不可思議,那名劍士以為斬了他的脖頸就成了,殊不知他沒有死,還把對方啃得乾淨……

  口腔殘留的血腥,一再提醒他的行為有多可恨,神智恍惚的丹葉就這麼微笑看著他進食,如果是真正的丹葉,絕對該尖叫暈厥吧?他一度羞愧得想要自殺,然而旭日東昇時,他只感受到難耐的灼痛,無法確實化為灰燼。

  是丹葉不願放棄的癡等,讓他直到「蒼太歸來」前,都不會死亡。

  死的只有想要拯救丹葉的正直劍士。

  他無意間讓丹葉成了醜惡的共犯,就跟偽裝成神佛的自己一樣,令人作嘔。

  幸好,「雷神」對他降下天罰,而丹葉也吃下正確的藥方。

  「這麼面目可憎的我,不配當丹葉的藥引!」藥鬼挫敗低吼,「再拖下去,我會又一次再生,等等我就來去鎮上大開殺戒,讓你們後悔沒趁現在把我碎成肉泥!」

  「為什麼蒼太你要說出那樣的話!」丹葉心碎哭喊,「你分明也很後悔……我都知道的,你的血與我交融,你的情緒也留在我的記憶,你總是流著淚在吃人啊!」

  「既然知道我有多可悲,就別再等我了,放棄我吧,不要再想著讓我再生了。」

  炭治郎鼻頭動了動,眉頭緊蹙。

  不對,丹葉小姐的味道不完全是藥鬼所想,而藥鬼的味道也並非如此冷絕。他正想開口化解兩人的隔閡,善逸倒先暴跳如雷地插了嘴。

  「喂!我說你!為什麼全都把責任推到丹葉小姐身上?你是沒聽清楚丹葉小姐說的嗎?她說『讓你久等了』,還說『歡迎回來』,聲音中,完全沒有對你的一絲嫌棄!你聽不出來,是不會用看的?她難道有露出嫌惡的神色?自始至終,丹葉小姐早有所覺悟,就等你回應她……選擇龜縮的是你!懂了沒!你這個讓女孩子苦守的傢伙!」

  善逸氣沖沖地罵了一大串,渾身因暴怒而產生青白交錯的電流,並發出陣陣雷電嘶鳴,

  「善逸你冷靜點……」炭治郎汗涔涔地安撫,別說藥鬼被轟得愕然,丹葉也呆住了。

  「怎麼可能冷靜!這傢伙就是個蠢蛋!因為自卑而走偏走岔,甚至是停在原地……」善逸咬牙,沒有握刀的手,收成了拳,用力得連指甲都陷入肉裡,「痛恨自身的軟弱,更不願以沒用的模樣示人,這種感覺,我懂。」

  最一開始連腳都沒有知覺的時候,他痛苦得夢魘連連,不僅背負罪孽,還成了派不上用場的廢人,接連的打擊讓他好一陣子不敢沐浴在陽光之下,因為那會讓他想起炭治郎。

  「但一昧地逃避是不行的,已經造成的悲劇無法挽回,許下承諾的一方不選擇面對,誰都無法獲得幸福,或許……或許我們都得因懺悔而被迫停下腳步,但至少要讓最重要的那個人能繼續向前,不是嗎?」說到最後,善逸已無怒氣,囈出一聲感同身受的嘆息,「蒼太先生,丹葉小姐還在等你的那句話啊。」

  藥鬼怔忡,他看向神情哀傷的丹葉,蒙著水霧的眸子柔情滿溢地望著他,那樣的眼神,他是記得的,並且無比眷戀,即便他現在既醜陋又悲慘,但在丹葉眼中,他似乎還是「蒼太」。

  「丹葉……」藥鬼——蒼太有些膽怯地開口,「我回來了。」

  這句話是連血鬼術都製不成的頂級香薰,丹葉笑了,雙眸秋波盈盈,千言萬語全含在嘴角一抹深情而不捨的笑靨,融在心底盡是甜蜜。

  「歡迎回來,蒼太!」

  蒼太若黑潭的眸,滲出無雜質的晶瑩淚水。多麼令人懷念的笑容啊!不靠血鬼術,不靠藥劑,就憑自己的一句話,即可讓丹葉破涕為笑……跟他還是人類時,一模一樣。

  鬼身的崩解速度加快,頭顱由斷頸處開始化作泥灰,但想要他再生的那股力量依舊流連。

  這一刻,蒼太想起變成鬼的初衷。

  作為一名藥師,他見過的死亡不在少數,天底下沒有所謂萬能藥,會想要活著,也不過是擔心丹葉。他承諾過七天後就會回到家,而他的女孩就是天真就是傻,肯定會癡等著,這讓他怎麼安心地走?再一次,只要能讓他再有好好道別的一次機會……

  「我回來了,丹葉。」他輕聲說,和悅的嗓,毫無鬼的尖銳,「但我馬上又要走了。」

  「等、等等——」丹葉慌張地想站起身,但雙腿還使不上力,差點跌倒,幸好炭治郎及時扶住她。

  「妳別跟過來,這次我要去更遠的地方採藥,而且不打算回來了。」他不理會丹葉的驚慌,逕自說下去,「我很不安,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擔心妳,妳除了製藥厲害,其他時候總是迷迷糊糊,笨得可以,要是又被假冒神佛的鬼騙了,那可怎麼辦?」

  他望著丹葉,「吶,丹葉,妳能別走錯路,好好照顧自己吧?」

  蒼太問得輕巧,沒有太多的感傷,就像是真的只是要出趟遠門,只不過這一次,他不要丹葉等他,而是希望丹葉繼續走下去。

  知道兩人的分別已是定局,為了不讓更多不成熟的哭鬧溢出,丹葉咬緊下唇,她示意炭治郎不用再扶著她,憑著自己的意志力站穩後,以和服的袖口抹去眼淚,噙著笑,對蒼太揮了揮手。

  「我可以的。」她歡快回道,「蒼太,路上小心。」

  一如過去,她送蒼太出遠門時的模樣。

  感覺到兩人之間最後一絲扭曲的羈絆已不復存,蒼太欣慰地闔上眼,頭顱與身軀皆化作春泥逝去。

  本來已經枯萎的遍地花葉,忽地再度盛開,並且長出花蕊,眨眼間,丹色的花迅速結成了果,果實熟成裂開,清新的果香令人心曠神怡,粉白若柳絮的種子自縫隙探頭,乘著和風,繞著炭治郎與丹葉輕舞,直到炭治郎胸前的傷完全癒合,丹葉烙在手腕與腳踝的血痕,也消失無蹤。

  炭治郎訝然,不僅傷口痊癒,還神清氣爽,渾身舒暢暖和,看來蒼太是在最後一刻,以「藥師」的身分離開。

  種子同樣飄向善逸,在粉絮拂過他的耳畔時,他似乎又產生了幻聽……

  「雷神大人,謝謝你。」

  若是把這份心意當成幻聽,著實失禮。

  善逸逐漸轉醒,這五年來,鬼化同伴們的死前哀求總是揮之不去,半夢半醒間,所見皆是充滿怨恨與憤怒的眼神,如今他卻再一次以劍士的姿態幫上忙,並且從斬殺的對象口中,聽見誠摯的道謝。

  他徐徐睜開慵懶的琥珀眸,映入眼簾的,是正對紛飛美景讚嘆不已的炭治郎,月暈下成熟而俊朗的側顏,勾動他的心弦,陌生的怦然於胸腔曖昧迴響,而那溫柔到令人想哭的心音,則熟悉得如此真實……

  善逸幸福地笑咧了嘴,再一次閉上眼,放鬆倒下。

  ——啊啊,好開心。

  即便睡著了,他還是能聽見炭治郎以溫暖的嗓,驚慌叫著「善逸」,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真是不錯,順便也該對這異於常人的聽力褒獎一番……

  他能是「我妻善逸」,真的是太好了。

  


  第五章.旭日

   

  竈門炭治郎蹲在爐灶前,爐上正熬著白粥,他專注凝望著愉快跳躍的火星,劈啪響著的柴火,聽來十分悅耳,就連肌膚都能感受到的暖意,令他心安。

  竈門家的人,都有著印入骨髓的好廚藝,哪怕到了異鄉,家鄉的溫度與味道還是帶著走。

  確認火侯到位,炭治郎站起身,拿起一旁的木勺攪拌逐漸糊化的米,同時將已經洗淨剁碎的薺菜一起入鍋,下了兩顆雞蛋,並灑了些鹽提味,他稍微嚐了口,其味道淡雅但風味俱全,黏稠程度也恰到好處。

  粥香樸實而幸福,無愧於姓氏的竈門家長男哼出一聲得意,從生火到起鍋,他的動作俐落得找不到縫隙插手,也因此,丹葉已經呆站在廚房外頭有一段時間了。

  這位竈門先生究竟是劍士,還是大廚?

  都見過睡著能出招的劍士,煮飯了得反倒還挺樸素,歷經蒼太的事,恐怕已經沒有甚麼能使她驚訝……就連昨天看到炭治郎跟毒嘴的烏鴉說話,她也就愣了下,繼續轉身打理花圃。

  之所以會尷尬地杵在這裡,是因為她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好像有些失禮,居然讓客人——而且還是「恩人」準備早飯。

  三天前的夜晚,她最後一次為蒼太送行,在蒼太化作春泥離開人世後,善逸突然倒地不醒,嚇得炭治郎手忙腳亂,又是搖著善逸、又是輕拍他的臉頰,直到丹葉保證善逸只不過是「睡著」,炭治郎也靠著嗅覺確認善逸的身上沒有一絲殘存的惡意後,才恢復到原本的從容,並堅持要送她回家。

  讓炭治郎看到她灰塵滿布的家時,丹葉有些不好意思,不過炭治郎完全沒露出嫌棄的神色,還對庭院的藥草顯露出高度的興趣,說那清新的味道十分醒神。

  她頓時被點燃身為東家的熱情,以天色已晚為由,邀炭治郎進屋歇憩,她也能提供一間房讓善逸睡個飽。

  炭治郎原本還猶豫著,但看了眼睡死的善逸後,就接受了她的提議。

  「謝謝妳,丹葉小姐,這還真是幫了大忙。」炭治郎感激道,「我要是就這麼揹著善逸回彩櫻屋,等善逸醒來,知道這件事,肯定會氣得哇哇大叫,說不定還會原地打滾兼下腰呢。」

  「我妻先生會這樣嗎?」丹葉訝然,她對我妻善逸的印象,是跟雷神一樣強悍,雖有些急躁,但不失成熟的男人,也就這樣的人,才能理解蒼太吧?

  然而炭治郎的形容,完全跟成熟扯不上邊。

  「哈哈!是啊,我一開始也覺得這人怎麼能這麼矛盾。」憶起過去的炭治郎朗笑,「越是相處,越覺得對善逸的形容沒辦法用一語概括……嗯,我到現在也還在思考著。」

  炭治郎瞥了眼枕在他肩上的金色腦袋,嘴角的笑意加深,目光若有所思。

  丹葉眨了眨眼,她對這氛圍有些熟悉,卻又沒辦法很精準地形容……總之,先直接安排兩人住在同一間客房吧。

  但善逸這一睡,就睡了整整三天三夜。

  丹葉倒也不在意,反正客房不使用也是閒置著,不過她的恩人著實客氣過頭,這三天幫她灑掃整理長了蛛網的家,緣側梁柱擦得一塵不染,還掏出錢要支付住宿的費用。

  丹葉趕緊婉拒,以勞力來說,早就兩清了,更何況對方是自己跟蒼太的恩人?

  然而,她終歸是小看竈門炭治郎對「湧泉以報」的堅持。

  「丹葉小姐早,今天的早飯,就請讓我來準備吧。」

  一大清早,炭治郎就禮數周到的向丹葉打聲招呼,才剛歷經生離死別的丹葉,這些天仍睡得不太安穩,不僅雙眼有些腫,腦袋更是迷迷糊糊,儘管她本能曉得讓「竈門先生」來準備早餐,非常不得體,但八成是那溫煦親切的笑容,使炭治郎所提出的一切都顯得稀鬆平常,再加上炭治郎並不是使用問句,朦朧間,丹葉答應了。

  結果就變成現在這種窘況。

  她居然讓恩人來煮飯!還因為恩人的手藝太好,光聞到香氣就在廚房外流口水!丹葉發出懊惱的悲鳴。

  「丹葉小姐,妳身體不舒服嗎?」

  「哎?」丹葉猛然回頭,不知何時,炭治郎已經端著一鍋粥,站在她的身後,「沒、沒有啦,就是……就是覺得還讓竈門先生您來煮早餐,實在是過意不去……」

  「請別這麼說,丹葉小姐願意提供住宿的房間,真的是非常感謝。」炭治郎望向一片春意盎然的藥草園,「這裡挺安靜的,對於聽力太好的善逸來說,是很不錯的地方。」

  這話並非客套,丹葉的家位處杏丹鎮的郊外山腳下,與繁華的小鎮相比清淨許多,沒有嘈雜的人聲,附近即是之前惡鬼四伏的樹林,如今鬼都被消滅了,氣味是帶著苦味的清爽藥草香,想必樹葉的沙沙聲聽在善逸耳裡,也是恬適宜人吧?

  考慮到善逸即使睡著,仍聽得到周遭的動靜,炭治郎決定留在丹葉的家,直到善逸醒來。

  「這裡其實是我父母選的,他們覺得這裡適合作為製藥場,因此建了屋,他們去世後,就留給我跟蒼太了。」丹葉看炭治郎雙手都騰不出空,小臉一亮,這可終於找到自己能幫上的忙,「竈門先生,我來拿碗筷吧!」

  「麻煩丹葉小姐了。」

  待丹葉拿齊碗筷與勺子,兩人沿著庭院蜿蜒的石子路,轉個彎,就到了平時用餐的和室。丹葉的家占地不小,但建築物本身只佔了三分之一的土地,其餘皆用來種植藥草花卉,且隔間分明,生活起居與專為製藥的場域互不相犯,也因此炭治郎讓丹葉帶過一次路後,就挺熟悉這地方。

  「話說回來,我妻先生也已經睡了三天,要不要我去請個醫生來看看?」丹葉憂心地問,雖說睡眠對於人體機能的回復是天賜的妙方,善逸看來也無病無傷,不過一次睡了這麼久,難免讓人心急。

  「我昨晚已經有寫信聯絡鬼殺隊總部。善逸的狀況……應該不是一般的醫生能處理的。」炭治郎語帶保留,將冒著白煙的陶鍋放到矮桌。

  善逸確實睡得久又沉,不過,跟在火車上昏睡時的狀況不同,善逸的氣味十分安穩,一句痛苦的夢話都沒說,炭治郎因此放心不少。

  「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還請竈門先生別客氣。」丹葉誠懇道,「我雖不是醫生,但在製藥這方面頗有信心,對藥草也是做過一番研究,有甚麼需要請儘管提。」

  炭治郎猶豫了會兒,他確實是有想問的事,但又怕觸動丹葉的傷心處,畢竟思念的氣味一直縈繞著丹葉……

  丹葉見炭治郎欲言又止,俊臉皺著,因為內心的掙扎而怪表情不斷,忍不住噗哧一聲。

  「竈門先生,您是藏不住話的人,我要是再敏銳些,或許能猜到您想問甚麼。但……」丹葉的神色變得柔軟,「您也聽到蒼太說了,我笨得可以,所以您就直接說吧!別顧慮太多。」

  炭治郎一愣,溫聲回道:「我想,蒼太先生並不是真的覺得丹葉小姐笨,而是擔心妳太善良單純,會受到他人欺騙。」

  「不不不,那個人說話就是那麼直接,因為他很清楚我除了製藥之外,其他方面就是個笨蛋……啊。」丹葉嘟嚷幾句,輕呀一聲,忽地想通了,「嗯……竈門先生,您看,我已經能很自然地提到蒼太,雖然還是會難過,但也算是踏出一小步了,您別怕會傷到我,我可能會哭,不過哭完一定還能露出笑容。」

  丹葉伸出食指,將兩邊唇角微微向上推,笑出了可愛的酒窩。

  「既然丹葉小姐都這麼說了,我再不接受這份好意,也太說不過去。」炭治郎釋然,話鋒一轉,正色道:「我其實是想問關於旭日花的事。」

  「旭日花?」丹葉愣愣重複。

  「是的,事實上善逸他因為心理創傷的關係,深受幻覺跟幻聽所苦,據他的醫生所說,只有旭日花這種奇花能治,善逸就這麼找了好幾年,直到遇見丹葉小姐……」炭治郎頓了頓,「我……這些天一直在想著要不要問出口,丹葉小姐所說的旭日花,應該就是指血鬼術所生的那些花葉,但那些花其實並非真實存在,而是蒼太先生以血鬼術,具現對丹葉小姐的重視與深情,自然不可能給善逸當藥引——」

  「等、等一下!」丹葉愕然打岔,「所以,你們是在找『真實存在』的旭日花?」

  「沒錯。」炭治郎見丹葉神情詫異,困惑地問:「請問有甚麼地方不對勁嗎?」

  「當然不對勁!旭日花是不存在的啊!」丹葉叫道,「所謂的旭日花,是我們製作媚藥時,對藥引的美稱!」

  「咦?」炭治郎驚愕瞠目,「可是丹葉小姐妳不是曾說,那副媚藥因為用了『旭日花』作為最重要的藥材,才沿用其名?」

  「竈門先生……」丹葉輕嘆,「賣藥的,是不可能把最重要的藥引洩漏。我父母曾經告誡我,絕對不能把畫龍點睛的藥引講出來,哪怕只是最常見的薑黃大蒜也好,蒼太也總是特別叮囑我,絕對、絕對不能說出去……在製藥生意為大宗的杏丹鎮,競爭就是如此激烈,大家心照不宣,旭日花是個代稱,根本不存在,客人問了就拿來敷衍用,否則要是客人把最重要的藥引洩漏出去,那豈不就糟了?」

  炭治郎的思緒一團混亂,原本以為丹葉的催情藥雖不是用了真正的旭日花,但知道這名,或許會曉得旭日花產於何處,沒想到卻是他始料未及的答案。

  「可是善逸的醫生說旭日花能解憂……」

  「催情藥確實能解憂沒錯,誰在性慾被滿足時,不覺得快樂呢?」丹葉講得直白。

  炭治郎顧不得臉紅,繼續想找出一絲可能性。

  「善逸……善逸說那醫生是從古籍上看到的,還畫了幅奇奇怪怪、像四角怪物的圖……」

  不對。果然越想越不對。

  既然古籍有圖為證,那何不直接翻出那本書,讓善逸帶著就好?若是丟了,難道這世上沒有第二本?找書,總比找朵連樣子都不曉得的花來得容易吧?

  炭治郎擰眉,先不論古籍是否真有其事,他不喜歡把人心往惡的方向想,何況這位醫生也確實治好了善逸的腿傷,或許醫生也是一片好心,並不曉得這被戲稱能解百憂的花,其實是商人的心機,但善逸為此飄蕩多年是不爭的事實。

  那位醫生可知道,善逸將這沒有根據的藥方,當成浮木緊緊攀著?

  「竈門先生,這只是我聽你形容後的想法……那個醫生有可能是來過杏丹鎮,聽過這花,但並沒有再查證——」

  丹葉倏地噤聲,炭治郎逐漸轉沉的臉色,已經明白表示他也想到了同一處。

  「……抱歉,丹葉小姐。」炭治郎轉身,深吸一口氣,力持語調的冷靜,「我想去看看善逸,他說不定已經醒來了,妳先吃吧。」

  「好、好的。」

  丹葉目送炭治郎離開和室,她察覺得出,炭治郎是努力維持穩重的一面,想必是平常就督促自己,即便事情脫離常軌、超出掌控,也不能驚慌失措。

  「不過……我妻先生倒地時,竈門先生簡直方寸大亂……」丹葉喃喃自語。

  這會兒,總掛著和煦笑容的竈門先生,更是為了我妻先生而發怒。

  賣藥久了,饒是遲鈍如丹葉,也看得出曖昧的端倪。人之所以需要靠藥物解憂,是因為誰都無法理解的憂傷,滿得無處發洩,但她還記得竈門先生噙著興致盎然的笑,感嘆無法用三言兩語,將矛盾的我妻先生給形容透徹。

  越是重視,才越小心翼翼,傾盡所有思考,只為再多了解對方一點,竈門先生的情緒毫不扭捏地繫著我妻先生,為他笑、為他怒,或許還曾為他哭,有這樣的人在身邊,我妻先生哪還需要甚麼解憂用的藥?

  「把他們安排在同一間房,我其實也挺聰明的呢!」丹葉洋洋自誇,看向外頭晴朗的天空,「你說是吧?蒼太?」

  她笑瞇了微熱的眼眶,而後搓搓又忍不住泛酸的鼻。


  *


  炭治郎還沒進到房裡,就曉得善逸依舊熟睡著。

  他習慣透過嗅覺去感受人的情緒起伏,而睡夢中的氣味,通常會更加赤裸,平時特意隱藏的怯弱,在進入睡眠後,其忐忑的味道會毫無防備地飄散。

  但善逸卻是相反的狀況。越是沉睡,越是強韌,他的自信好像全給了夢中的自己,鮮少會睡不安穩,也因此當炭治郎親眼看到善逸被噩夢攫住,無論怎麼叫都叫不醒時,下意識地直接用頭槌敲醒善逸。

  許久未有的恐懼襲上心頭,炭治郎憶起失去的痛,以至於當善逸又一次在他面前倒下,他作為日柱該有的穩重丟了,心口發寒,就怕好不容易才找回的那一角,會再度崩陷。

  幸好,善逸這次睡得如他記憶中的那般沉,晚上就寢前,他總會一再確認善逸的氣味,似金木犀的清甜,香醇得足以釀酒,所以他並不太擔心,可在得知旭日花根本不存在後……

  炭治郎沒忘記主公大人要他斬殺善逸所餵養之鬼的事,莫非會與那醫生有關?他心情複雜地拉開障子,日光灑落在和室,暖暖照亮善逸的睡顏。

  善逸並未受到光線打攪,仍舊呈大字型睡得香,其睡相跟優雅完全扯不上邊,明明炭治郎今早醒來,才幫他蓋好被子,這會兒棉被卻只勉強蓋住他的腹部,浴衣也鬆垮垮的,久經鍛鍊的腿大剌剌地露出,笑咧的嘴邊流著口水。

  睡得真是幸福啊。炭治郎輕笑,一度覺得自己多慮,只不過一看到善逸腿上烙著的淺色疤痕,他又忍不住皺眉。

  「善逸。」

  炭治郎低喚,然而善逸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

  他有些苦惱地嘆氣,坐到善逸身旁,雙目緊盯善逸的腿傷,雖然並不明顯,還是讓他覺得心口刺痛,不禁伸出手,以帶繭的指尖,自腳踝處一路沿著疤,輕柔劃過結實的小腿肚,直到膝上的盡頭。

  傷疤仍在。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只是……動了天真的念頭。

  炭治郎垂眸,看著粗糙的掌心,想起蒼太最後將丹葉的傷痕盡數抹去,要是他也有這樣的能力就好了。

  「嗯……」善逸陡地打了個顫,把腳藏回被子裡。

  沉著的氣味產生些許動搖,好似就要轉醒,炭治郎一喜,湊近善逸的耳邊,滿懷期待地又喚了次。

  「善逸?」

  似是在回應他一般,善逸慵懶低吟,眼皮微動,炭治郎為之振奮,本以為善逸要醒了,孰料善逸霍地將他拉進被窩,這猝不及防的發展令炭治郎愕然,因為對方是他最信賴的人,當下沒想過要掙脫,只來得及在完全壓上善逸前,以肘險險撐住健壯的身軀。

  但善逸的「攻勢」並未停止,他咕噥一聲,不滿地環住炭治郎的肩頸,像是找到最喜歡的抱枕,硬要將之抱入懷中,說甚麼都不肯放,炭治郎驚覺不妙,本想抽身,卻嗅到足以釀酒的甜香而微醺,瞬間屈服在善逸的憨甜睡顏,心甘情願地順著他,倒在他的身側,讓他把自己當成枕頭舒服抱著。

  善逸雖然睡相很差,睡臉倒是很可愛呢。

  ……

  ……不對。

  可愛歸可愛,但,完全不對。

  炭治郎驀地僵了正要上揚的嘴角。

  他這麼體貼做甚麼?他不就是想要叫醒善逸嗎!

  習慣性的溫柔,讓炭治郎錯過良機,他瞪著那張近在咫尺的傻氣睡顏,善逸倒是滿足了,腳毫不客氣地跨在他身上,並且又往他蹭近,完全不知兩人的鼻尖差幾釐米就要點上,繼續打著呼嚕酣睡,微熱的氣息噴拂過炭治郎的唇,不禁讓炭治郎覺得有些麻癢。

  ……剛剛真該直接壓下去,讓善逸驚醒,但撲鼻而來的甜郁花香,以及像是終於找到歸處般的安然,使炭治郎打消念頭。

  「善逸……」

  炭治郎凝視著善逸的眉眼,這次,他倒不是執著於要叫醒對方,只是想再一次,在如此貼近的距離下,反覆輕喊。

  善逸仍是沒回應他,髮絲垂落在猶帶稚氣的清俊臉龐,似熟成的稻穗,炭治郎掬起一縷輕嗅,須臾間,醉意更濃,不過思緒清明。

  重逢後,他總在善逸的行為舉止間,尋找與過去的聯繫,譬如嘻笑的模樣、哇哇大叫的誇張,但這一刻他必須承認,善逸其實變了,變得比以前更能忍耐苦痛,不輕易撒嬌,在推他向前的同時,善逸也收起依賴的習慣,眉宇間的成熟隱含著孤寂,非要他主動拭去看不見的淚痕,善逸才願意嚎哭。

  炭治郎心疼善逸的改變,卻又為此動了不該有的念想。

  他聞著雅致的甜香,金木犀的花期是秋天,卻在春日俏皮乘著善逸的髮尾,悠悠飄散,那是善逸放棄逞強後,只為他一人而生的氣味,或許善逸會覺得這花開得不是時候,但他已被俘去心神,想把小巧可愛的花兒全收進掌心,捧著金澄若流蘇的髮,再用赤色髮繩繫住。

  善逸曾說,因為他不是竈門炭治郎,所以不善於等待,要是過去的炭治郎,大概會得意地把長男論又搬出來,但這一刻,炭治郎忽然不是那麼肯定了。

  澄淨透明的心壺,看似樸實無欲,直到善逸含笑的晶淚滴進裡頭,他才醒覺,這壺只不過是從未被注入能使其破裂的強烈渴望。

  不只是善逸變了,冷靜自恃的他,也正因善逸而改變。雖說現在只是醺醺然的悸動,未臻狂熱,不過他倒也樂於繼續釀著,沒想過要迴避。

  炭治郎泰然感受著逐漸加快的心跳,伸手將覆住善逸面頰的幾綹髮絲,撩至對方輪廓漂亮的耳後,帶繭的指腹不經意地碰到耳垂,那微涼觸感,令炭治郎忍不住摩娑了會兒。

  忽地,拂過他臉頰的溫熱鼻息戛然而止。

  炭治郎愣了愣,安穩熟睡的味道淡去,慌亂瀰漫,然而善逸還是緊閉著眼。

  「善逸,你醒了?」炭治郎試探性地問,回答他的是尷尬的靜默。

  炭治郎挑起眉頭,感受到橫跨在自己身上的腿,正僵硬而緩慢地縮回,彼此的距離也被明顯拉開,善逸自以為不著痕跡,炭治郎倒是把被子與衣料間摩擦的聲音,都聽進去了。

  這掩耳盜鈴的行為,讓炭治郎既好氣又好笑,他坐起身,打量著努力裝睡的善逸。

  「醒了就起來吧,善逸,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善逸的肩線明顯一僵,倏地翻身,背對炭治郎。

  炭治郎見狀,沒多說甚麼,只是耐心等待,等到善逸願意主動開口。

  「……炭治郎是要說旭日花的事吧。」

  善逸的嗓音微微沙啞,畢竟這三天他幾乎滴水未沾,只在炭治郎以濕毛巾沾唇時,憑著本能舔吮。

  「你果然聽到了。」

  「耳朵太好的現世報,不想知道的事情也都聽得一清二楚。」善逸悶道,「一邊做著美夢,一邊聽著現實,這還真不是一般人能體會的驚喜。」

  「能夠讓善逸直接睡上三天三夜,肯定是很棒的夢吧。」

  「當然。」

  「夢中有我嗎?」

  「……還用問嗎?」

  「這樣啊。」炭治郎莞爾,尾音愉悅輕揚。

  善逸挫敗低咒,那麼開心做甚麼?聽得他耳朵酥麻,特別是被炭治郎撫過的耳垂,好像都發燙了。

  「我可要說清楚,我不只夢見你,還夢見可愛的小禰豆子、伊之助,蝴蝶屋的女孩們、小葵、香奈乎……總之,我基本上都夢見女孩子,香香軟軟甜甜,花樣般,含在口裡就怕化了的女孩子,所以我才捨不得醒來!」

  「是嗎……既然這麼美好,那就讓夢境成真如何?」炭治郎傾身,扳過善逸的肩,俯視著他,「善逸,跟我回鬼殺隊。」

  炭治郎一貫堅定的嗓音,透著毫不遮掩的強勢,其身形恰好遮擋住灑在善逸身上的溫暖日光,但善逸並不因此發冷,他怔怔望著炭治郎堅毅的俊臉,那頭烈焰似的髮因背光的關係,恍若出現日暈。

  善逸微微瞇眸,真是如旭日般耀眼。

  「原本我是想說要陪著善逸,直到善逸找到旭日花,可既然已經確定旭日花不存在,那善逸不如直接跟我回去。」炭治郎正色道,「而且,善逸的幻聽幻覺跟突然的長眠,說不定與血鬼術有關,一般的醫生無法處理,還是請小葵幫你診治,比較妥當。」

  「不不不,我就只是睡得太舒服,為什麼會跟血鬼術有關?」善逸一臉納悶,「炭治郎你之前也提到類似的事,是哪裡讓你覺得古怪嗎?」

  「就——呃。」炭治郎差點要把任務的事脫口而出,「就……就先不管之前怎麼會提到!重點是旭日花不存在!」

  善逸抬眉,瞅著炭治郎的怪表情,炭治郎就是個老實人,比起隱瞞更樂於坦白,能夠讓炭治郎堅持不說,肯定是有人特別交代必須保密,又與鬼有關……

  除了鬼殺隊的主公大人,善逸真想不到第二人選。

  現任的主公大人,是當年的那位幼子吧?善逸依稀記得對方的聲音,雖然年幼,卻十分沉穩,像潭寧靜清澈的湖,不輕易為小石子掀起波濤。

  既然是願意讓炭治郎盡心輔佐的人,就絕無信口開河的可能。

  「話說回來,我一直沒問炭治郎……」善逸咀嚼思緒後,徐問:「為什麼炭治郎會突然出現在火車上?是主公大人告訴你的嗎?」

  「哎?」炭治郎瞪大了眼,猛然退開,正襟危坐,「怎、怎麼會提到主公大人?跟主公大人沒關係,完全沒關係!」

  ——那你倒是看著我說話啊,下顎繃得死緊,好像隨時會岔氣是怎麼回事?

  善逸翻著白眼,在心底吐槽。

  不過炭治郎的動搖,也證明主公大人確實掌握到他的行蹤,並且從一些地方得知,他的病症與鬼脫不了關係。

  善逸垂眸,綜合旭日花的謊言,他的心中有了底,興許是當局者迷的原因,讓他聽漏……但直到現在,他仍不希望是自己錯信。

  執意相信著那些想去相信的,他的天真,即便二十一歲還是改不了。

  「咳……」炭治郎清了清喉嚨,恢復冷靜,「我會知道善逸在哪,是因為幾個蝴蝶屋的女孩到六華鎮,恰好碰見善逸,又把善逸送給她們的白車軸草花環,給了禰豆子——」

  「給小禰豆子的?呀——小禰豆子啊啊啊啊!」本來還懶散躺著的善逸,直接蹦起,興奮地捧頰尖叫,周邊開滿了粉紅小花,「是嗎是嗎?原來那幾個女孩是……呼呼呼,小禰豆子現在肯定超級可愛的,世界第一可愛,好想看看她啊——吶,炭治郎,小禰豆子收到了有沒有很高興?我那花環做得很漂亮喔,不是我在自誇,就跟藝術品一樣——」

  「禰豆子很高興,『我』也很高興。」炭治郎鼓頰,特別強調自己的存在,「是『我』靠著氣味,跟著伊之助一起追到了善逸!」

  「伊之助?」原本手舞足蹈繞圈圈的善逸一愣,「呃,該不會在六華鎮擋火車的山豬就是……?」

  「對,就是他。」炭治郎不好意思地搔搔臉,「說來我差點要辜負伊之助的好意,一直躊躇著要不要追上你,畢竟我始終深信你會守諾……」

  炭治郎頓了頓,露出一抹令人無法拒絕的溫煦笑容。

  「但我很慶幸,自己還是耐不住想見你的心,追上來了。」炭治郎站起身,對善逸敞開雙臂,「跟我回去吧,善逸。」

  嗅過花香後,上癮的他,再也無法空守庭院那株不開花的櫻樹。

  炭治郎原本以為善逸會感動萬分地撲上來,就像過去那樣,又哭又笑地喊著「炭治郎」,然而善逸依舊杵在原地,益發堅決的雷雲氣息,雖不像之前那般參雜孤寂的苦澀,卻讓炭治郎隱隱覺得不對勁,打算主動擁住垂首不語的他。

  可炭治郎正準備上前,就被善逸快狠準地捏住鼻子。

  「痛唔!」炭治郎哀叫,咬字不清地問:「善、善逸你左蛇摩?」

  善逸沉默半晌,才道:「……炭治郎,如果你是一朵花就好了。」

  「花?」炭治郎困惑地看著善逸,卻因善逸低著頭,使他無法看清善逸的表情。

  「如果你是一朵花就好了。」善逸輕聲重複,「那我肯定不會有所猶豫,認定你就是我的藥引,我的旭日花。」

  ——然後,帶著你去見那位醫生。

  善逸抬起頭,淺淺笑靨乘載著柔軟而無奈的成熟,微瞇的琥珀眸底只映著炭治郎的身影,輕薄水霧下,流轉幸福。

  「可惜,你是日柱竈門炭治郎呢。」他道,尾音似在嘆息。

  炭治郎的心倏地揪緊,明明善逸笑起來這麼好看,卻讓他感到飄忽不定,正想撥開善逸捏著自己鼻子的手,好用嗅覺再度確認,善逸卻先一步開口了。

  「我就回去吧。」

  「太好了!」炭治郎登時興奮得雙眼發亮,但不踏實的感覺猶在,「善逸,你先放開我的鼻子,讓我聞聞。」

  「……不要。」善逸咕噥,並移開視線。

  「為蛇摩!」

  「還問為什麼!誰讓你鼻子那麼靈!」善逸紅著臉嚷嚷,以暴躁掩飾羞赧,「我現在可是羞恥得要死,讓你聞到還得了!你這沒神經的,什麼花香酒醉都說得出來,等等還不迸出更糟糕的話!」

  「我只是說實話!」

  「所以才更加羞恥啊啊啊啊——噫!」

  炭治郎捉住善逸的手腕,硬是逼他鬆開自己的鼻,霎時,雀躍的花香若金色浪潮般打上,讓炭治郎嗆了滿口甜蜜,醉酒般地發暈,甚麼話都說不出,只能呆滯看著雙頰脹紅的善逸。

  「不要那樣看我!」善逸惱怒地賞了炭治郎幾個暴栗,重重踏著不甘心的步伐,往門口走去,「總之,我會回去!但不是現在——」

  「等等!」炭治郎猛地回神,「為什麼不是現在!」

  「因為現在我要先去跟丹葉小姐打聲招呼,順便問問能不能借個澡堂洗洗,三天沒洗澡,髒死了!」

  「善逸才不髒!這三天我都有幫善逸擦澡,浴衣也是每天換喔!」

  善逸瞬間僵直,他緩緩轉身,臉頰燒燙的熱度一路蔓延至頸部,渾身血液更因想埋入無底洞的羞澀,崩潰奔馳。

  他瞪著盈盈燦笑的炭治郎,那得意的表情,好像是在誇耀作為長男的可靠與貼心。

  是啦是啦,他懂,畢竟是長男兼「老媽」嘛!幫人換衣服還是擦身體,通通能做得理所當然又完美,問題是,在他心中,炭治郎既不是長男也不是老媽,就只是竈門炭治郎——讓自己心動到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竈門炭治郎。

  「這種事情就不要告訴我了啊啊啊——!!!」

  沉寂三天的客房,終於迎來足以掀頂的骯髒高音。
   

  *


  真是不懂拿捏距離的炭治郎!

  善逸在心底碎碎念著,他氣悶地走在緣側,有種之後會發生更多類似事件的預感。

  這樣的發展,絕對無法只歸咎於炭治郎,善逸清楚這股嚥不下的怨念源於怦然心動,妄想因不須負責而無邊無際,一點小火花都能讓他興奮得原地繞圈,他頭一次碰到雙方都動了心的展開,興許能稱得上是幸福的開端。

  但轉念一想,自虐的習慣不禁又犯,善逸的快樂煙消雲散,說穿了,他也就只是站上不穩的起點。

  從小在街巷求生,善逸看盡人性的惡,更著迷於童話的暖,他畢竟是懷有微小希望的人類,自然期待動心後就能迎來完美結局,然而,完美結局是為天作之合的伴侶量身訂做,善逸感嘆自己與炭治郎明顯是天壤之別,這使他怯於放膽擁抱曖昧後的可能。

  炭治郎身邊該是站著怎樣的人呢?善逸惴惴不安,沒那個膽量佔去那位子,這份共鳴,著實得來不易,所以才要更加小心翼翼,就算炭治郎說了要拉著他走,並對他寄予無窮信賴,可善逸曉得,現在的他要是沒了炭治郎,幻覺八成會再次纏身。

  彼此的相遇,無庸置疑是神祇對他的垂憐,當年只消一音,他就被炭治郎的聲音給迷住,令人泛淚的音色,使他的視野於剎那間染上色彩。不過,十六歲時患難與共的情感,善逸自認還不到戀愛的地步,僅是被從未聽過的澄澈所吸引,不自覺地想去倚賴,又矛盾地想變得可靠,反覆聽著的結果,便是銘刻在靈魂深處。

  這五年來,他靠著記憶中的溫柔心音為藥,小心翼翼地淺嚐,不敢陷落,只要能維持前進的動力即可,藏在黑暗深處的破爛箱子,有個一直不敢填上的缺口,任憑詭譎的幻聽滲進裡頭,善逸從沒想過脫罪,之所以拚命尋著旭日花,也就只是想消弭那些嘲弄,而不是真要修好那箱子。

  直到真實存在的炭治郎來到自己面前,輕撫他的悔恨,並毫無猶豫地將柔情傾注到他疲憊的軀殼。

  原本以為忘記該如何哭泣的我妻善逸,沒兩下又成了愛哭鬼。就這點來說,善逸很想跟過去一樣,打滾吵鬧,嚷著要炭治郎負責到底,只不過在春心萌動的氛圍下,他變得沒那個膽。

  他喜歡受炭治郎珍視,喜歡賴在炭治郎的背上,傾聽炭治郎聲聲沉穩的心跳,還有一絲因他而起的躁動,曾經想獨自背負一世的創傷,正不可思議地逐漸癒合。

  然而,他不想成為只懂攀附寄生的蒬絲子。

  再怎麼不濟,他仍是渴望守護重要之人,也因此更想坦蕩地與炭治郎並肩。

  善逸停下腳步,隨興披散的金髮遮著轉沉的臉色,原本因炭治郎而變得柔膩的心音,已恢復決絕,看似多年的徒勞,是他必須獨自解套的事,句點該由他親手畫下,不假任何人之手,就算是炭治郎亦然。

  輕巧的腳步聲傳來,善逸立刻掃去眉宇間的冷沉,對著下一秒自轉角現身的丹葉,親切笑開。

  「早安!丹葉小姐,這幾天真是麻煩妳了!」

  丹葉可沒善逸的聽力,轉個彎就突然見到沉睡三天三夜的恩人,令她驚得小嘴微張,瞪圓了眸,手上捧著的嫩綠香草全掉到地上。

  「嗚哇!」善逸趕緊上前幫忙撿拾,「我、我嚇到妳了嗎?不好意思啊,真是抱歉——」

  「竈門先生!」丹葉一回神,首先喊的是炭治郎,「竈門先生!我妻先生終於醒了!竈門先生呢?啊!對了,他剛剛就是去看您醒了沒,所以竈門先生也知道了?他肯定很高興吧?我妻先生您身體還行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我請醫生來看看?還是有哪裡需要我幫忙的?」

  面對丹葉連珠炮似的慰問,善逸頓時覺得心暖。

  「不用啦!其實是終於能睡個好覺,所以一不小心睡過頭了。」善逸不好意思地回,將香草籃遞還給丹葉。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三天三夜確實還挺久的,但睡眠的確是良藥……」一提到藥,丹葉的笑容一僵,猶豫了會兒,期期艾艾地道:「我妻先生,剛剛竈門先生向我提了關於你在找旭日花的事……」

  「嗯,我已經曉得了,其實旭日花並不存在。」善逸蹙眉嘆道,「雖然有種說不出的複雜,但還是得接受現實,謝謝丹葉小姐妳告訴我們這麼寶貴的消息。」

  「我妻先生您……還好吧?」丹葉擔憂地問。

  善逸一怔,而後颯爽笑開。

  「我還挺好的!雖說被騙的失落難免,倒也不至於絕望,該說是習慣了?畢竟我從以前就經常被騙,還曾經因此欠下一屁股債呢。」善逸攤手嘆道,嘴角的笑意不減反增,「但除了錢財,我本來就沒甚麼好失去的,算起來……這已經是第二次了,我被騙,卻反而獲得更多。」

  謊言之於沒有價值的孤兒,只不過是在顛簸路上又多了顆小石,他早就習慣被絆倒,卻還是希冀跌個四腳朝天後,能讓廣袤的天空擁抱。

  第一次,是爺爺拉起了他,第二次,是過客們推他向前。

  炭治郎確實是他的藥引,但這帖治他的藥,不只一味。每到一處所遇見的人們,每一抹因收到花藝品而漾開的笑容,每一句真誠而不捨的道別——他身陷虛幻囹圄的同時,又以自己的雙手與雙腳,創造真實而美好的記憶。

  他曾經因為無法好好守護鬼化的夥伴們,自責得不敢沐浴在陽光之下,又因為幻覺而變成廢人,步步如臨深淵,若不是那個帶給他希望的謊言,他走不出屋簷的影,更遑論咬牙踏上旅程,所以他並不恨,也沒理由頹喪。

  善逸垂眸,感覺到渾身被溫柔的心音包裹,他曉得炭治郎正站在身後的轉角傾聽,畢竟是嗅覺敏銳的炭治郎啊,即便被他捏住了鼻子,也肯定是察覺到自己藏在赧然下的不對勁,所以才想從他與丹葉的對話,找出更多端倪吧?善逸的心底悠然響起風鈴聲,清脆得像啃咬初熟的果子,先是不太習慣的澀味,而後是悅耳的甘甜。

  「即便失去了終點,但這趟旅程不是沒有意義的。」善逸真摯道,向丹葉深深鞠躬,「謝謝妳,丹葉小姐,妳是讓這趟旅程具有意義的理由之一,蒼太先生更是如此,如果那時沒有他的道謝,我恐怕到最後都不會轉醒。」

  鬼化藥師的感謝,對重新握住日輪刀的善逸而言,意義非凡,他再次確認自己依舊能以劍士的身分,守護並帶給人幸福的,而不是永遠停滯在葬送無辜夥伴的泥沼。

  丹葉霎時紅了眼眶,她趕緊用袖口擦了擦,開朗道:「蒼太肯定會很高興,在最後一刻,他又多幫了一個人,還是我跟他的恩人呢。」

  「你們也是我的恩人喔!」善逸嘻笑,「是治我的藥呢!」

  「但最重要的藥引還是竈門先生吧?」

  「是啊——咳咳咳!丹葉小姐妳在說些甚麼啊!炭、炭治郎是人,可不能當藥!」

  「噗噗,我妻先生真是前後矛盾。」這前一秒才說她跟蒼太是藥,下一秒又紅著臉否認竈門先生是藥引……丹葉掩嘴嬌笑,「您很幸福呢,能遇上竈門先生這麼優秀的人,做事細膩,煮飯好吃,又特別關心您,他就是您的旭日花,您可要好好把握!」

  「噫!」

  善逸怪叫一聲,雙頰轟紅,他突然想起剛剛自己也是這麼對炭治郎說的,都怪戀愛萌動的氛圍讓人變成口無遮攔的蠢蛋,原本是怕氣味會透露太多訊息,才捏著炭治郎的鼻,現下聽來,這話根本已經是明目張膽的告白了!不懂拿捏曖昧距離的其實是自己啊啊啊啊!

  「丹葉小姐妳想太多了啦!我們之間不是那種關係!」

  「嗯?你們不是伴侶嗎?」

  「當然不是!」

  「但是你們很般配的說……」丹葉惋惜看著手中捧著的香草藍,「我都準備好材料,要做個『歡愉甜膩樂春宵』的禮盒送給兩位了……」

  「很謝謝丹葉小姐的好意!但我們真的心領了!」

  「我本來還想大展身手……」丹葉喪氣地垂下腦袋,「製藥是我唯一得意的事,這次受到兩位照顧,還讓竈門先生煮了頓早餐……我真的很想靠自己的力量,回報兩位些甚麼……」

  善逸見狀,拒絕到了嘴邊卻無法吐出,丹葉的話隱隱讓他瞧見自己的影,正因為能理解,他才更無法婉拒。

  但再怎麼說,收下春藥禮盒也太誇張了——炭治郎!對!這時候就讓頑固又純情的炭治郎出馬!

  「別這麼說,丹葉小姐妳已經幫我們很多了!是吧!炭治郎!」善逸揚高音量。

  忽然被善逸喊了名,炭治郎並不感到意外,他信步走出,對一臉驚訝的丹葉露出和煦的微笑。

  「善逸說的沒錯,丹葉小姐妳供了我們三天的住宿,還在各方面都幫上了忙,其實不需要再多準備甚麼,更何況我們也只是盡了身為鬼殺隊劍士的職責。」

  「嗯嗯嗯,炭治郎說得真好——」

  「不過,我懂丹葉小姐的想法。」炭治郎正色,「謝謝妳,我們十分樂意收下!」

  本來在一旁點頭如搗蒜的善逸,嚇得嗆咳,差點爆出高分貝的尖叫。

  ——炭治郎你樂意甚麼啊啊啊啊啊啊!你知道自己收下了甚麼東西嗎啊啊啊啊啊!

  「真的嗎!」丹葉興奮地眨巴水靈眸子,小臉洋溢著喜悅,「好開心!我這就去準備!兩位大概甚麼時候要離開呢?」

  「善逸你覺得呢……呃,善逸?」

  炭治郎愕然,原本他是打算徵求善逸的意見,卻沒料到對方會朝他丟來殺人目光,一雙瞠圓的琥珀眸都瞪出血絲,只見善逸下顎緊繃,憤憤磨牙。

  「明、天。」這兩字是從齒縫迸出來的。

  「那太好了!我一定來得及做出各種口味都有的豪華版禮盒!」丹葉樂得小花朵朵開。

  「那真是讓人期待呢。」炭治郎笑得燦比朝陽,「謝謝丹葉小姐!」

  各種口味是怎樣……炭治郎你又在期待甚麼……現在是在談論春藥禮盒吧?不是饅頭禮盒吧?善逸真想掩面呻吟,終究是放棄吐槽。

  「咳,丹葉小姐,請問哪裡方便洗漱?我想洗個臉、刷個牙,醒醒神。」

  「直走到底左轉,就會看到囉!我記得有多放一份盥洗用具,畢竟竈門先生一直為我妻先生可能隨時會醒來做準備呢。」丹葉輕快道。

  炭治郎搔搔臉頰,有些靦腆地對善逸傻笑。

  善逸的臉皮抽動了下,這份執著確實很有炭治郎的風格,但這種時候才懂害羞到底是為什麼——等等,該不會炭治郎從頭到尾就不曉得禮盒的內容?

  「那我先進製藥房了,兩位請自便。」丹葉欠身,娉婷離去。

  待丹葉走遠,善逸才猛地抓住炭治郎的雙肩,低聲質問:「炭治郎!你老實回答我!你到底知不知道丹葉小姐要送甚麼東西給我們!」

  「不就甜點之類的?」炭治郎想了下,「是叫……歡愉甜膩樂春宵?名字雖然怪怪的,但感覺是吃了會很快樂的一種甜點?是說善逸你那麼喜歡吃甜食,居然沒在第一時間開心收下,真令人意外。」

  善逸面無表情地看著那雙純淨的赤曈,啊啊,這石頭腦袋,果然就只解讀字面的意思,看來他是不用擔心自己把炭治郎比作旭日花的一番話,會被炭治郎發現是變相告白。

  「我說,炭治郎……」善逸抓亂了髮,無奈嘆氣,「你應該還記得丹葉小姐的本業是製作甚麼樣的藥吧?」

  炭治郎的俊臉倏地一赧,他清清喉嚨。

  「咳,當然記得。」

  「那你還會覺得『歡愉甜膩樂春宵』,是甚麼甜點名嗎?」

  「哎?」

  炭治郎呆滯,越是細想,雙眸越是睜大,他錯愕地對善逸投以詢問的目光,對方僅是憐憫地頷首。

  「啊……」想到剛剛都說了些甚麼,炭治郎掩住燒紅的臉,感覺頭頂都冒出了蒸氣。

  善逸悶笑,炭治郎純情的反應完全在預料之中,除了覺得有趣,還挑起了他的壞心眼,怎麼可以每次都只有自己慌得無所適從呢?

  「嘖嘖,某位日柱大人剛剛還用超——級爽朗的笑容,表示非常期待多口味的春藥呢。」

  「善、善逸你別說了……」招架不住的炭治郎仍舊將臉埋在掌心,就連嗓音都帶著害臊的顫動。

  「噗嘻嘻嘻,誰讓你單純到像張白紙!」善逸樂得很,故意湊到炭治郎的身邊繼續撩撥,「說要收下禮盒的是炭治郎喔,你回去後慢慢享用,我就不必了——噫!」

  突然被炭治郎抓進懷裡的善逸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要脫身,卻被健壯的臂膀錮得緊,找不到任何遁逃的可能。

  「炭、炭治郎?」善逸驚詫,心臟因炭治郎的凝視,倏地揪緊。

  焰色的眸底,正悄悄燃著慾念,雖然還是星火,但歡快的柴燒聲劈啪作響,要是再繼續煽風,足以成長為燎原野火。

  「善逸你可別想逃。」炭治郎貼近善逸,低啞道,「那是要送給我們兩個的……雖然現在用不著,我對善逸的感覺也還不到那樣的程度,但未來……」

  炭治郎輕輕靠上善逸的額,勾起的唇,溢出磁性笑聲。

  「說不準啊,未來。」

  嘴上說著不確定,但炭治郎從未對已經決定的事迷惑過,他愉快地還給善逸自由,卻又立刻牽住善逸的手。

  「走吧,我帶你去盥洗的地方。」

  善逸沒有吭聲,任憑炭治郎拉著他,不是因為無話可說,而是太多無法言喻的情緒,噎在喉頭,最後全化作只有自己能聽見的悠揚情歌。

  ——不要用滿懷期待的聲音這樣說啊,你個粗神經硬額頭!

  因為,這樣會讓他無法想像沒有炭治郎的未來。

  


  第六章.薺菜



  割捨不了的情緒有很多種,綜合在一塊兒就是一場無可自拔的戀愛風暴。

  悲觀的善逸曾樂觀地想,只是心被抓牢,還能忽視胸口的揪疼,反正能吃能喝就可以活,搭配反芻記憶的美好,也別有一番暗戀的酸甜滋味,可要是連胃都被治得服服貼貼……

  他正陷入這樣的窘況。

  善逸不甘心地吃著炭治郎親手煮的粥,瓷匙的潤讓粥更好入喉,不須吹涼即可一口接一口,溫熱心脾,愉悅油然而生,恰到好處的鹹香,完全挑起善逸貪吃的本性,不知饜足的盡頭在哪,倒是碗又再度空了。

  久旱逢甘霖,他的匙,停不下來。

  善逸瞪著碗底,挫敗抓亂隨興披散的長髮,咬唇悲鳴,這已經是第三碗了啊!明明就只是一鍋樸實無華的粥……

  「善逸,要再來一碗嗎?鍋裡還有一些喔。」

  帶著濃濃笑意的溫嗓響起,善逸氣悶看向早就嗅到答案的始作俑者。

  「……要。」他認命交出空碗,讓炭治郎喜孜孜地再添上一碗粥,看著那張俊朗的笑臉,善逸忍不住再補上一句:「很好吃。」

  「那當然!我可是竈門家的長男呢!」炭治郎的欣喜與得意全寫在臉上,「我還特別加了薺菜喔,昨天在幫丹葉小姐整理藥草園時,她摘了不少放到廚房備用,說薺菜的營養價值很高,這時節又長得鮮嫩,我就想說善逸一醒來,吃碗薺菜粥應該不錯,於是天色還沒亮就起來準備了。」

  「那要是我今天還是沒醒呢?」善逸挑眉,銜著匙問。

  「就明天再煮一鍋。」

  「再沒醒?」

  「當然是繼續煮,而且照三餐煮。」

  善逸結舌,手上的湯匙差點掉到桌上。

  「你這也執拗過頭了吧?」

  「因為想讓善逸一醒來,就有東西吃啊,而且也能報答丹葉小姐提供住宿的地方。」炭治郎笑道,「我也不會一次煮太多,善逸醒來後,如果吃不夠,就問善逸還想吃些甚麼,直到善逸飽足。」

  善逸聞言,下意識地回:「你這是打算幫我煮一輩子?」

  話才剛說出口,善逸就僵住了。

  他尷尬地移開目光,這要是沒有動心的自覺,就算隨口說了「煮到來世」,也頂多當作不成熟的依賴,可現在他察覺到自己對炭治郎有了不一樣的想法,炭治郎也坦然面對兩人之間的變化,這種撒嬌聽在耳裡,根本是別有含義。

  「一輩子?」炭治郎不解重複,「難道善逸除了幻覺,還有永遠吃不飽的病症?」

  「沒、沒有啦!我開玩笑的!」善逸乾笑帶過,幸好炭治郎靈得只有鼻子跟直覺,對於別具深意的語句仍舊鈍感,「況且,我也不可能真的纏著炭治郎幫我煮一輩子的飯嘛!啊啊,現在可得多吃點!」

  善逸接過被盛滿的粥,捧著碗,埋首猛吃,一眨眼的功夫又見底了,不過這會兒他嚐不太出粥的美味,畢竟誰能在被直瞅著的情況下,泰然自若地喝粥?

  「炭治郎你做甚麼一直盯著我……」善逸低垂著臉嘟噥。

  「嗯……因為我突然覺得有些奇怪。」

  「原來是這樣啊!對不起!說了些讓你覺得我很奇怪的話真是抱歉!」

  「奇怪的不是善逸,而是我。」炭治郎頓了頓,溫吞道:「當善逸說出要我煮一輩子的飯,我沒有任何不願意,甚至覺得是理所當然的。」

  「哎?」

  善逸意外地抬起頭,迎上炭治郎毫不避諱的注視,愣愣張大的嘴邊沾上乳白的米湯,還帶著兩粒煮到稠軟的米。

  「大概是因為,我家已經特別為善逸留了間房吧。」炭治郎很自然地伸出手,以指腹替善逸擦去米粒與湯汁,「碗筷也有善逸的份,那筷子還是我依著善逸的形象,特別挑的,就等哪天善逸回來後能派上用場……」

  炭治郎舔淨指腹沾著的米湯,深邃雙瞳緊鎖著發傻的善逸。

  「我一直期待著,飯桌不再缺少一方,就像現在這樣,跟著善逸一起吃飯,禰豆子跟伊之助也在……嗯,如果正好有禰豆子很愛吃的菜,善逸肯定會把自己的份都給禰豆子吧?然後伊之助就會趁機把善逸的其他菜都搶來吃,你們兩個又會吵吵嚷嚷的。」

  「等等等等……我沒記錯的話,伊之助也已經二十歲了喔,二十歲!還是會搶別人的飯菜吃嗎!」

  「伊之助當然變成熟了,但我猜他會因為很生氣善逸這五年都不報個平安,所以一直找善逸麻煩。」炭治郎認真道,「話說他知道你在六華鎮後,本來想要直接衝來用日輪刀劈暈你,把你扛回鬼殺隊。」

  一想到盛怒的友人,善逸打了個顫,驚恐哭號。

  「不要啊啊啊啊!我突然不想回去了!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要是被那傢伙追著打怎麼辦?怎麼辦啊啊啊啊啊!」

  「別怕,善逸不會那麼容易被揍暈的!如果伊之助太過火,我也會阻止他!」

  「我肯定會暈的!會暈!不要小看我的柔弱!話說這是已經確定我就是會被痛揍一頓?炭治郎你倒是在一開始就阻止啊啊啊啊啊啊!隊員間不可以刀劍相向的規定呢?柱不是該以身作則嗎!」

  「畢竟直接付諸行動來對話,是伊之助的風格。」炭治郎一想到伊之助凌厲的搏擊,仍心有餘悸,但伊之助的關心,確實透過紮實的拳傳達給自己了。「伊之助是出於擔心你,才會那麼生氣,我也是以行動來證明的類型,所以很能理解。」

  「但炭治郎可沒揍我喔!」

  「因為比起聽到善逸的道歉,我更想看到善逸的笑容。」炭治郎不疾不徐地道,「善逸被伊之助搶菜吃時,我會把我的份都給善逸,點心也是……只要是能讓你露出笑容的,我都很樂意給你,善逸不懂饜足也不要緊,我有信心能養著善逸一輩子。」

  善逸半晌才將這話以平靜的心,消化完畢。

  他放下空碗,低道:「炭治郎你人真好,真的是個好人,這要我怎麼回報你呢?」

  「我又不求善逸的甚麼。」炭治郎失笑,「真要回報,就一直笑著給我看吧。」

  善逸對炭治郎過於容易達成的請求,感到糾結。

  這樣就足夠了嗎?真是溫柔啊!如果是自己……嗯,這假設倒是多餘的。

  善逸想不出任何唯有他能帶給炭治郎的事物,他們之間的施與受並不對等,受到莫大恩惠的,一直以來就只有自己。儘管炭治郎曾向他道謝,但說到底,那些幫助、那些守護並不是非他不可,或許其他人來能做得更好吧?反倒是他從炭治郎身上所得到的,那是只有竈門炭治郎能帶給他的感動。

  他微不足道的生命,因炭治郎而多了幸福的重量。

  「居然只希望我能露出笑容……你這傢伙也太無欲無求了吧?」善逸嘟噥。

  「無欲無求?我嗎?」炭治郎疑惑地偏頭。

  「不然還有誰!好歹要我每個月供奉些甚麼啊!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知該拿你怎麼辦!」善逸數落道,而後露出一抹清爽笑靨,「放心,一輩子甚麼的,我只是嘴上說說,其實我比想像中更容易被滿足,就像現在這樣,偶爾來一碗好吃的粥,或者炭治郎親手做的鮭魚飯糰……總之,我自有分寸,不會把你吃垮的。」

  善逸開玩笑地道,掛著炭治郎所期望的燦笑,清俊臉龐因披肩的長髮襯著,顯得瘦削。

  炭治郎皺眉,從善逸的灑脫中嗅到幾縷惋惜幽香,雖然善逸笑得明亮,含著歸來的安心,卻也做好乘風的準備,炭治郎一點都不喜歡這種若即若離。

  善逸又打算自己去面對甚麼了。他很確定,並且猜測與那醫生脫不了關係。

  「善逸——」

  「啊!吃飽了吃飽了!」在炭治郎開口的同時,善逸邊嚷嚷邊拍了拍肚子,一副飽足的酣暢樣,「吶,炭治郎,等等要不要一起上街逛逛?我想買些手藝品的材料,還有伴手禮之類的。」

  炭治郎犀利地瞇眸,盯著故作閒適的善逸半晌,深吸了口氣,才勉為其難地頷首。

  「好,就依你。」他一頓,「但別忘了,你答應過我,要跟我一起回去,只有這點我絕不退讓。」

  看似寂靜的海面,實則抑著怒濤,善逸吞了口口水,抖了抖,兩人的感官都太過敏銳,又太了解彼此的性格,要想藏著甚麼秘密,著實困難。

  「這個嘛……其實炭治郎如果你仔細回想一下,我只說了『我會回去』——」

  「善逸。」

  「噫!玩文字遊戲甚麼的真對不起!我會跟你一起回去!絕對!我保證!」

  深知善逸守諾的個性,原本火冒三丈、烏雲罩頂的炭治郎,一掃沉怒,再度露出霽色。

  「約好了喔。」炭治郎笑道,將強勢與溫潤完美揉合。

  「約好了約好了……」

  又不小心多許下了承諾……善逸苦著臉呻吟,明明是聽到春藥禮盒就亂了方寸的炭治郎,卻在這種地方拿捏得恰到好處,再多來幾次,自己就會上癮,從此忘記拒絕為何物吧?

  善逸低咒,可惡!他絕對要拿出年上的魄力,想辦法反擊!


  *


  炭治郎仰望午後的蒼穹,幾縷雲絲慵懶舒展,春天獨有的和暢縈繞鼻間,讓人下意識地忽略乘風而來的淡淡雨味。

  今天是個好天氣呢。炭治郎愜意勾唇。

  他與善逸正徐徐走在往杏丹鎮市集的田野小徑,由於丹葉的家與繁華鬧市有些距離,要想逛逛,還得走個一段路,不過炭治郎覺得這也挺好,他本來就對人聲鼎沸的繁華很沒輒,就這樣跟著善逸悠閒散步,胡聊兩句,更貼近他對幸福的定義。

  看似平淡,但體會過失去後,這樣的日常顯得彌足珍貴,令炭治郎感激得想將每分每秒都收在掌心,再也不願放開。

  ……如果善逸別用羽織胡亂裹住腦袋,只露出一雙厭世的琥珀眸跟呼吸的小縫,就再好不過了。

  「那個……善逸,你當真要這樣上街嗎?」

  初見善逸這副拒絕破蛹般的模樣,饒是看過善逸各種丟人現眼演出的炭治郎,都震驚得結舌,這擺明想遮掩甚麼的裝扮,就跟伊之助的豬頭一樣引人側目。

  「廢話!」

  「但你這樣很像可疑人士……」

  「可疑人士?你這粗神經以為這得怪誰?啊?」善逸拔高嗓音,劈哩啪啦地怒罵:「要不是你先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我打橫抱起飛奔過半個杏丹鎮,惹來花邊新聞,隔天獨自前往彩櫻屋拿行囊時,面對八卦老闆娘好奇詢問『昨晚去哪』、『另一位先生呢』,丁點心機都沒有的如實回答『謝謝關心,我們昨晚算是夜宿森林』、『他還在睡呢,可能昨晚太累了』——這種令人想入非非的話,我會需要包成這樣?我用得著如此?」

  善逸暴跳如雷,又是學炭治郎不帶一絲下流意味的憨厚回話,又是從牙關迸出沉嗓怒罵,連串質問伴著危險電流,炭治郎自知理虧,乖乖地任其發飆,以防可能降下的雷霆。

  稍早兩人要一塊兒出門時,善逸恰好看到丹葉隨手放置在玄關的小報。

  看報對善逸來說是旅途中的樂趣,也是讓他能儘快融入該地的最快手段,趁著等炭治郎準備好裝束的空檔,善逸興致勃勃地翻開小報,想著能否發現一些有趣的事物。

  最初,善逸看得還挺樂的,樂陶陶地讚嘆真不愧是以製作催情藥聞名的杏丹鎮,小報的精采程度十足火辣,各種催情藥的主打描述不僅香豔,還圖文並茂,作為身心健全的男人,善逸是邊看邊吃吃竊笑,炭治郎瞧見其笑容,還疑惑地問「善逸你為什麼要笑得這麼噁心」。

  嘖,他才想問尋常人會對有好感的對象說出這種話嗎?

  本著不甘心與捉弄的心態,善逸決定跟某位純情老古板分享一下腥羶色,結果一翻下頁,他就驚見一篇標題糟糕透頂的小說連載。

  《今夜也與金髮異邦人月下激戰》。

  「月下激戰?是在描寫戰鬥嗎?有沒有可以作為發想的劍術招式?」炭治郎也瞧見了那斗大標題,頗感興趣地問。

  善逸面無表情地直接翻頁,完全不給炭治郎看內文的機會。

  他以為已經險險避開,孰料下一頁琳瑯滿目的花邊新聞與廣告,讓他更加無處可躲。

  【彩櫻屋老闆娘現身說法:那夜森林,天雷勾動地火的旖旎纏綿】

  【打橫抱起的帥氣!讓男人都招架不住你的魅力】

  【綺豔獨佔,異國髮色的浪漫情懷】

  ……這怎麼看都是跟兩人有關啊啊啊!

  善逸真想挖個坑埋了自己,清俊臉蛋因露骨但不失唯美的詞句轟紅,羞憤燒出陣陣白煙,他沉澱三秒鐘,努力想維持游刃有餘的青年形象,可最後仍是敗給童貞,發出足以震懾方圓百里的崩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近距離遭受攻擊的炭治郎,登時因耳膜發疼而頭暈目眩,就連製藥房的丹葉都嚇得衝出來,恰巧目睹百聞不如一見的我妻式下腰打滾。

  「善、善逸你怎麼了?」被轟得暈頭轉向的炭治郎,茫然問道。

  「居然還問我怎麼了啊啊啊!」他真想把纏在日輪刀身的麻布條解開,追殺一臉無辜的某日柱,不用多想,這傢伙就是萬惡根源!「炭治郎你到底對彩櫻屋的老闆娘說了甚麼!」

  在善逸的抓狂質問下,炭治郎把與老闆娘接觸時說過的話都招了,那份帶給人無限遐想的老實,令善逸面部血色盡失,不顧牙齒可能斷裂的下場,憤恨地在炭治郎的額上啃出齒痕,痛得炭治郎迭聲喊疼,直到現在,被他狠咬之處還能瞧見淡粉色的印記。

  幸好丹葉解釋說,這種淫靡小報是專門賣給大人的,小孩子不能看,不然善逸真不曉得這個鎮的尺度究竟有沒有下限。

  不過這下子真沒臉見人了,想也知道上街一趟會遭受多少注目禮,更別說自己的聽力那麼好,閒言閒語絕對不會漏聽半句。年過二十還保有少年青澀的我妻善逸,決定全程遮臉,至少被指指點點時,還能無所顧忌的羞澀脹紅。

  相較於想盡辦法裝沒事的善逸,炭治郎則是一貫磊落。

  「善逸,不小心惹了新聞,真的很抱歉,但我想,只要我們行得正,就不需要去介意別人怎麼說。」

  無心成了八卦主角,炭治郎並沒放在心上,更不曾想過要遮遮掩掩,就愉快的角度來看,這也是他跟善逸間的獨特羈絆。

  唯有一件事,他必須慚愧地承認,自己仍無法寬心。

  誰可以告訴他,《今夜也與金髮異邦人月下激戰》這標題究竟哪裡出問題了?看起來不就是篇熱血激昂的小說嗎?

  炭治郎一直以來就是個好學之人,對於不懂之處自然是不恥下問,而深諳此篇連載之內涵的丹葉,也是樂於解惑的好女孩,非常熱心地說要從昨日小報上的第一章娓娓道來。

  可惜善逸立刻用大嚷大叫打斷丹葉「說書」,飛速拽著炭治郎出門,這一路上不論炭治郎怎麼問,善逸不說就是不說,層次過度複雜的氣味讓炭治郎無從理解,但看善逸還沒氣消,也就先把這事放一邊,免得對方又再度抓著他的頭發洩啃咬。

  善逸的一口白牙可遠比他所想的具有攻擊力啊。炭治郎感嘆。

  嘻笑時燦爛奪目,暴怒時就得顧一下額頭。

  「謠言會殺死人的!我現在就羞恥得要死掉了你懂不懂!啊啊啊,要不是為了買些禮物當土產送人,真不想上街啊……還是早點離開妥當……」善逸抓緊遮臉的羽織,碎碎念著,他清楚聽見了小販的吆喝聲,看來商鎮已經不遠。

  「其實善逸不必特別準備,對禰豆子跟伊之助來說,『我妻善逸』就是最棒的禮物。」

  「哎?」一提到禰豆子,善逸眸中的怨懟霎時煙消雲散,發出噗呼呼的傻笑,心花怒放地扭動身軀,「說我是最棒的禮物甚麼的——嘿嘿,就算炭治郎你這麼說,我還是對你很生氣喔!才不會高興——好啦,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高興!你倒是挺會說話的嘛——」

  「我只是實話實說。」炭治郎認真道,「還有,我不覺得他們對善逸的怒氣,會因為收了禮物就減去半分。」

  「這句話就不用補充了!而且怎麼還變成了『他們』?這是包括小禰豆子的意思嗎?」

  「當然。」炭治郎速答。

  昨天讓鎹鴉捎了兩封信,一封是給主公大人,另外一封則是給禰豆子與伊之助的,信中已經把善逸的事交代一番,伊之助想必會立刻因善逸總選擇獨扛而氣得大罵,至於禰豆子則是默不作聲,隱隱散發連空氣都驚惶的慍怒。

  正因為在乎,才願意動怒。炭治郎對妹妹的脾氣十分了解。

  「你別那麼斬釘截鐵啊!我光是想到小禰豆子鼓著臉頰,撇過頭說再也不理我——嗯?等等……」善逸試著妄想了下那畫面,心底有扇大門被悄悄敞開,「等等等等……被小禰豆子嬌聲斥責甚麼的……小禰豆子生起氣來,想必也是可愛到極點吧?鼓起粉嫩臉頰就像顆渾圓的麻糬,讓人想戳戳看有多柔軟……噗嘻嘻嘻嘻——」

  就算沒看到善逸的臉,炭治郎也能猜到善逸這會兒的癡笑有多令人退避三舍。

  「善逸。」炭治郎頓下腳步,肅然道:「停止你的幻想,禰豆子生氣是很恐怖的。」

  忽然被拉回現實的善逸一呆,他看向炭治郎,那嚴肅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在開玩笑。

  「禰豆子生氣,很恐怖的。」炭治郎又再說了次。

  「呃,炭治郎,你別一直重複強調……」

  「真的……」炭治郎心有餘悸地揉了揉自己的額頭,神情凝重,「非常恐怖。」

  最熟知禰豆子的人都這麼說了,再回想一下炭治郎憤怒時的鬼面,血緣的聯繫除了相貌,應該也包括喜怒的反差吧?善逸瑟縮了下,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送上會使人開心的禮物。

  「咳咳,我如果多帶點金平糖,小禰豆子會不會開心點?」

  「不會。」炭治郎嗅到善逸的悲愴,他思忖了會兒,低吟:「不過……如果禮物是善逸親手做的白車軸草花環,那禰豆子肯定會露出笑容。」

  善逸愣然,眨了眨琥珀眸子,而後笑瞇成月牙。

  「是嗎?呼呼,我想也是呢,這次一定要做出更漂亮更完美的花環,才能襯得上小禰豆子的可愛!」

  雀躍的氣味變濃了,炭治郎欣慰地想,卻還是忍不住「誠實」地補上一句:「但禰豆子應該還是不會因此怒氣全消,該彈的額頭,次數依舊不會少。」

  「……炭治郎,這時候你就不用說得這麼詳細了,請讓我繼續沉浸於躺在小禰豆子大腿上的美夢。」

  聞言,炭治郎額角青筋一抽,微笑倏地褪去。

  「善逸你的想像能突然跳到那樣的場景,我著實佩服。」

  「炭治郎你能夠從笑臉瞬間變成鄙視臉,我也是非常佩服喔!佩服到身心受創,都要哭了喔!」

  「你自己該檢討。」炭治郎鬱悶咕噥。

  一股微妙的酸味滲出,像是啃了過於青澀的桃子,炭治郎儘管對這味道十分陌生,倒也曉得作為成熟穩重的長男與日柱,不該為這點小事就動搖,他決心沖淡酸味,眼前就有一尊渾身香甜的始作俑者供他取用。

  炭治郎沒有多想,伸出手臂將善逸抱進懷裡,埋入頸窩深深吸了口。

  不穩定的酸味被浪潮捲去,專為他綻放的金木犀,依舊在不合時節的春日午後盛開著。

  「炭、炭治郎?你在幹麼?」善逸手足無措地問,是他的錯覺嗎?剛剛炭治郎是在吸他的味道?

  「……在確定一些事。」炭治郎滿足歎道,好整以暇地放開僵直的善逸,見善逸用來遮臉的羽織稍微鬆垮,露出赧紅若蘋果的頰,立刻貼心且包含私心地將那張猶帶稚氣的清秀臉龐,藏得嚴實,「走吧,善逸。」

  善逸亦步亦趨地跟著明顯心情極好的炭治郎,對炭治郎的舉動十分不解,怪了,這不剛嫌他一副可疑人士的模樣,怎麼這會兒卻幫他整理充當面罩的羽織?

  「炭治郎,你不嫌棄我打扮成這樣了?」善逸試探性地問。

  「嗯,我突然覺得藏著也挺好。」炭治郎直率道,「這樣的善逸,只有我知道就好。」

  善逸開始考慮將燥熱的脖頸也掩得密不透風。


   

  第七章.金盞

   

  杏丹鎮的西側滿是初綻的桃花,盛開艷麗,含苞嬌羞,粉白相間的美景與樸素阡陌形成強烈對比,也昭告走過了這條桃花俓,即是繁華。

  桃樹下的幾家茶屋,生意特好,沾著桃花瓣的糰子瞧來美味至極,善逸嗜甜的本性,讓他的目光下意識地逗留,不過他還是緊跟在炭治郎身邊,聽著炭治郎說起這五年間發生的種種趣事。

  他捨不得打斷炭治郎愉快的談笑。比起糰子,善逸更喜歡炭治郎的聲音,有時溫厚,有時清朗,深入心坎的溫柔與堅毅將他自幻覺中救贖,讓他視為珍寶般掬在掌心。

  若炭治郎的聲音是可食用的,那他肯定會呆呆地聽著、瞧著,不太確定自己有沒有那個資格能享用這份幸福。

  善逸本來沒打算停下腳步的,直到他看見一個男孩張大了嘴,毫無猶豫地將三色糰子全塞入口中,愉悅捧著鼓鼓的圓嫩小臉,穿著破舊草鞋的小腳直晃,咯咯輕笑。

  善逸不再隨炭治郎前進,而是於原地怔忡看著那孩子。

  察覺到善逸沒跟上的炭治郎,疑惑回頭,在桃香與茗香間,不期然地嗅到孤寂與懊悔,一如在火車上時,善逸哭著向他懺悔的氣味,即便這次沒有淚水的苦鹹,而是決然的雷雨氣息,炭治郎的胸口依舊因擔憂而揪緊。

  「善逸——」

  「繼續前進吧。」善逸轉頭看向炭治郎,僅露出的琥珀眸異常平靜,與其複雜的味道產生衝突。「再拖下去就入夜了,還得買禮物呢。」

  話落,那雙隱於羽織下的眸子微微瞇起,似藏於暮靄的彎月般不真實。

  「……伴手禮並不是重點,大家都只想看到善逸你好好的,這就夠了。」炭治郎收緊拳,固執道:「善逸才是我一定要帶回去給大家的禮物。」

  「咿!你這傢伙!說這種話都不懂害羞嗎!」

  「沒甚麼好害羞的!我都只說實話!」

  「所以才更讓人覺得害羞好嗎……」善逸嘟嚷,往前幾步,再度與炭治郎並肩,「走了啦!炭治郎!」

  炭治郎咧出燦笑,牽住善逸的手,彼此體溫交匯的剎那,濃郁花香愉悅溢出,化作孤獨回甘後的餘韻。

  這讓炭治郎十分滿意,可惜善逸下一秒就抽回了手,將一臉無辜的他臭罵了頓。

  「你是嫌花邊新聞不夠多,要直接上小報頭版嗎!距離,距離!日柱大人,拜託拿捏一下距離!」

  「但善逸你其實很開心吧?能讓你開心的事,為什麼需要拿捏?」炭治郎理直氣壯地反問,「我的鼻子很靈的,如果善逸你被我擁抱會感到愉快,那我會毫無遲疑地抱住你!」

  炭治郎再次執起善逸的手,「我知道善逸你還在考慮著甚麼,而且不希望我插手,因為相信你,所以我尊重你的決定,也會忍著不介入,可唯有你的笑容……我不想退讓。」

  要比自己骨感的這雙手,除了劍繭,沒有怵目驚心的傷痕,好一陣子只碰花藝品的指尖甚至能稱上柔嫩,但炭治郎是曉得的,善逸只不過是把無法痊癒的傷疤全藏著,等待尋到藥引的那日。

  而他……竈門炭治郎,很幸運且很幸福地作為藥引存在。

  「吶,善逸,請問我可以對你抱有這樣的堅持嗎?」

  帶著懇求的低柔尾音令善逸一窒。

  裁判!這、這是犯規吧?他挫敗低咒,若炭治郎有犬耳,現在肯定是下垂狀態,但眸中的執念卻深邃若潭,一字一言中所夾雜的心意益發濃烈,搭上溫潤似水的嗓,滲透他本就不夠堅固的防線,直至崩解。

  啊啊啊——這是要他怎麼抗爭到底?怎能忍心拒絕?

  「……隨你吧。」善逸咕噥,這次,他沒再將手抽開。

  在與竈門炭治郎的戀愛攻防初戰——「肢體接觸」,我妻善逸正式舉白旗投降。


  *


  走過桃花俓,善逸本以為一進商鎮,就會看到藥商們擺攤兜售各式助興的藥,畢竟初到杏丹鎮時,目所能及即是這般令青澀少年臉紅心跳的場景,對此,善逸多少懷有期待。

  只要能讓某位得到他首肯後就喜上眉梢的傢伙,懂得「羞恥」兩字,他的手應該就能獲得自由了吧!炭治郎可是光說出「春藥」兩字,就面紅耳赤的純情男耶!

  然而現實總是無情,善逸那微小的祈願已宣告破滅。還未入夜的杏丹鎮,其攤販所賣的小物與一般市鎮無異,琳瑯滿目的菓子也確實是貨真價實的甜品,不是覆著糖衣的催情藥。

  雖然還是有藥商,但大多在慢悠悠地灑掃店面,寫著「藥」字的旗幟擱在一旁,與從咖啡廳走出的靦腆書生閒聊,或是擺出一些雜貨,叫賣編得漂亮又堅固的竹簍,擺飾採藥兩相宜,還有販賣精緻舶來品的店面。

  看來這城鎮的日夜取向不同,擁有兩種面貌呢。這反差讓善逸在嘆息之餘,感到驚訝。

  只不過杏丹鎮在外地人眼中,「本質」並沒有變化,儘管鬧市沒有半分淫靡氣氛,街上仍有人是罩頭蒙面,比起一派悠閒的當地居民,很輕易地就能分辨誰是特來買藥的外地人,他們往往把相貌遮得小心翼翼,顯然對他們來說,這個小鎮即使沐浴在陽光下,依舊是會讓人覺得可恥的鎮。

  善逸低哼,懷著怎樣的心思,所見之景就會染上怎樣的顏色……雖然自己也沒那個資格說人啦,要不是對炭治郎真有些想法,也不會為了一篇沒有指名道姓的小報,亂了心跳,羞得藏起長相。

  但也多虧那些刻意遮掩的外地人,善逸並沒在第一時間就被投以注目禮,反倒是炭治郎先惹來關注。

  「吶吶,你瞧,那人的髮色……」

  「還有那眼睛……」

  「花札耳飾耶!難不成真是小報上的……」

  善逸不必分心去聽,窸窣議論全都自動溜進他的耳中,他暗自捏了把冷汗,小報的描述太過詳細,而炭治郎的個人風格又過於強烈,要不讓人認出都難啊。

  但即便如此,炭治郎的聲音聽來依舊不疾不徐。

  他瞄向炭治郎,只見日柱大人閒適從容,完全沉浸在逛街的樂趣中,不時為各種商品驚嘆,有時是吃的、有時是玩的,有時是穿戴用的,有時只不過是店家擺設,在炭治郎眼裡,全都新奇得很,大男孩般對甚麼都挺有興趣。

  嘖,真是坦蕩過頭的鄉巴佬,這傢伙的字典裡,難道沒有害羞兩字?善逸在心底啐道,明明是個聽見春藥就紅了臉的童貞,這時卻沉穩得令人咋舌,一點都不知避諱。

  善逸悲壯地承認,自己對這老實人有種一輩子都勝不過的敗北感。

  炭治郎所展現的是純然的愉快,而非物慾,他對每件事物都給予讚嘆,卻也不逗留太久,更遑論將其據為己有的衝動,僅是悠悠的逛,好像甚麼都沒能誘他掏出錢包。

  他只對一件事執拗。

  「善逸,你看!」他回頭對善逸露出爽朗燦笑,「這些玻璃珠裡居然開了花!」

  無論去到哪,炭治郎拉著他的手,從未有放開的跡象。

  善逸倒也認了,要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彆彆扭扭,才會惹來更多奇怪的花邊新聞吧?因此即便讓炭治郎牽住的手,被其粗糙的掌心蹭得麻癢,善逸還是盡量維持鎮靜,只不過那一句句無法躲閃的耳語,使他的動搖無法停歇,想要藉由眼花撩亂的各式商品轉移注意力,視線卻又忍不住依著斷斷續續的議論,細細描繪自己所見的炭治郎。

  ——那人的髮色,真特別,赤色的,真好看。

  確實,光特別兩字還不足以形容,用獨一無二大概會更加恰當。炭治郎的赤髮雖說搶眼,卻不是張揚的豔,而是深沉,不懂屈服的亂翹髮尾,恐怕沒人能將其撫平,要是沒讓稻穗色髮繩繫著,肯定更似歡躍的焰火吧?

  嗯,好看,真的好看,不受髮繩拘束就更加好看。

  ——還有那眼睛,也是紅色的,不多見啊。

  善逸頻頻頷首,這說得中肯,四處遊蕩的這些年,他沒見過其他人擁有與炭治郎同樣澄澈的赤瞳,炭治郎的眼神一如那溫柔到令人想哭的聲音,珍重而細膩,哪怕再微小,他都從不輕視,就算是「我妻善逸」這般不濟的傢伙,只要映在那雙溫潤帶笑的眸底,都變得彌足珍貴,金燦耀眼。

  嗯,不多見,真的不多見,光是能佔據炭治郎的視野半刻,已經讓善逸感到滿足。

  且擁有、且珍惜,比起佔有更該想的是給予,再多一些慾望就是不自量力。

  「善逸,怎麼了嗎?」炭治郎察覺到善逸的沉默,「從剛剛就一直看著我不說話。」

  「……沒甚麼。」善逸移開視線,落至引起炭治郎讚嘆的玻璃珠,數十顆晶透珠子靜靜躺在雜貨舖外的竹籃,每顆都裝著春天的氣息,小巧綠芽襯著各色花蕊,生意盎然。「這些珠子真的挺漂亮,而且這樣一來,花就不會凋謝了呢!炭治郎你要買嗎?」

  「你呢?想買嗎?」

  「啊?怎麼突然反問我?」

  「畢竟,一開始提出要逛街買禮物的是你,結果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炭治郎凝視著善逸,神情愧疚,「是因為街上的耳語,讓你沒辦法好好逛?」

  「始作俑者不就你嗎!你別繼續牽著我,然後離我三公尺遠,我就能好好逛了!」

  「恕我拒絕。」炭治郎瞇眸,牽著善逸的手收緊了些,「剛剛善逸又在考慮些負面的事吧?」

  「可以說是,但也能說不是。」善逸聳肩,「我只是突然有感而發,覺得『竈門炭治郎』更加稀奇。」

  「稀奇?」炭治郎納悶重複,思緒一時之間轉不過來。

  「我就買了吧。」善逸拿起放在竹籃裡的其中一顆玻璃珠,除了花草外,不含一絲雜質,晶瑩剔透得令人愛憐,「挺適合當禮物的。」

  「禮物?是要送給禰豆子的?」

  「小禰豆子的話,當然是要送我親手做的白車軸草花環啊!」善逸的語氣聽來十分愉快,「話說炭治郎要買甚麼給小禰豆子?我看隔壁那家店有不少漂亮的布,你以前提過小禰豆子喜歡縫紉吧?要不要挑些給她?」

  「咦?好、好啊。」

  所以是要送給誰?他是不是被善逸巧妙地轉移話題了?炭治郎後知後覺地發現善逸閃過重點,但善逸不給他追問的機會,抽回被他握住的手,獨自走進雜貨舖結了玻璃珠的帳。

  炭治郎並沒有跟著進去,而是待在原地,默默看著善逸結好帳後,將以紙袋包好的玻璃珠,珍重萬分地收妥在懷中,最後緩步踱向自己。

  「去隔壁的店瞧瞧吧!炭治郎!」善逸笑道,第一次主動伸出手。

  「……嗯。」

  炭治郎深吸口氣,如他所保證的忍住了,並回握住善逸,力道比一開始還要強了些。

  兩人一起進了名為「九織屋」的布料專賣店,九織屋的店面並不寬敞,僅留了小通道讓客人走到櫃檯,兩旁全讓布匹佔據,隨處可見放了各式配件的木櫃,一旁還掛著一件剪裁大方的洋裝,綴著蕾絲的鵝黃裙襬若蝶般輕盈,朱色的絲質腰帶則為淡雅增添一絲華奢。

  「真漂亮!」善逸雙眼發光,湊到洋裝前就是一陣細瞧,「真好看……真的好看啊……嗯,就買這個吧!」

  「咳!」炭治郎猛地嗆咳,「善、善逸你要穿嗎?」

  「怎麼可能?」善逸橫了炭治郎一記白眼,「我穿起來能看嗎?不要侮辱這件洋裝!」

  「唔,才不是侮辱!善逸的髮色跟這洋裝很搭!」炭治郎認真道,「仔細想想,善逸穿起來應該會蠻好看的!」

  「搭你個大頭!你仔細想個甚麼鬼啊!」

  善逸氣得賞了炭治郎一頓爆栗,炭治郎揉著被捶了好幾記的腦袋,無辜續道:「而且,善逸的髮繩不也是紅色的?跟這洋裝的配色挺像,雖說與腰帶相比,那髮繩更像接近我的髮色……」

  炭治郎靦腆地搔搔臉頰。

  「我的髮繩也是特別挑了善逸的顏色,總有種我們被彼此繫住的感覺呢。」

  善逸此刻真心慶幸自己用羽織把臉裹住,否則炭治郎就會瞧見他露出一副被說中心思的狼狽神情。

  挑中赤色的髮繩,是起因於機緣,而決定於念想。那時鋪子就剩紅色系的髮繩能選,善逸瞧了許久,最終選了最貼近炭治郎的深赤色,以此時刻提醒自己還未履行的承諾,但在察覺到自己對炭治郎怦然心動的那刻,他開始對那髮繩感到不自在,早上發生的曖昧,更讓他索性將髮繩收在懷中,任金髮隨興披肩。

  他可不像炭治郎一般遲鈍,自然早就聯想到那,所以才乾脆不綁了。

  「……我不是特別挑的,就正好只剩下那個顏色能買,懂了嗎?那是那被人挑剩的!」善逸撇過臉嘟噥,避開炭治郎過於坦率的雙眸,只挑一半的事實說。

  「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之間就更像命中注定了。」炭治郎正色。

  「你可以不要總是用那麼認真的語氣,講著不知羞恥的話嗎!」

  羞惱萬分的善逸又想暴捶炭治郎,就在這時,一聲要比絲綢更加綿滑的溫婉嗓音響起。

  「歡迎光臨——」一位婀娜秀麗的和服女子,從布匹堆成的小山後款款走出,鵝蛋臉堆滿笑意,「不好意思,剛剛寫小說寫到興頭上,捨不得放下筆呢,這麼遲才出來接待,真是抱歉,請問需要甚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如其來的尖叫讓炭治郎跟善逸都嚇了一跳,耳膜發疼的善逸一陣輕顫,他全身的細胞都在吶喊這位老闆娘是位危險人物,要他快點奪門而出,然而聽覺與理智告訴他,對方狂跳的心音不帶一絲殺意,純粹過於興奮。

  善逸下意識地縮到炭治郎背後,挨著那寬闊的肩膀,毫無年長風範地把炭治郎當盾牌。

  相較於善逸,炭治郎則是立刻恢復冷靜,他並未嗅到任何負面情緒,老闆娘就只是很高興看到他們,高興到快要暈厥,窈窕身形搖搖晃晃的。

  「老闆娘,您還好吧?」炭治郎關心地問。

  「我……我沒事,就是看到筆下人物……嗚!」老闆娘貌似十分感動地吸了吸鼻子,並以寬袖擦擦眼角,輕咳了聲,又回到容姿端麗的形象,「請問兩位今天需要些甚麼?」

  「啊,可以的話,我想問問那件鵝黃色的洋裝有沒有比較大的尺寸。」

  「目前沒有,但我可以做修改,請問穿的人大約多高?身形如何?」老闆娘熟練地拿出皮尺。

  「嗯……」炭治郎認真地想了想,以沒握住善逸的手,稍微比劃了下,「大概比我矮半顆頭,雖然沒有很健壯,但很結實,腰圍差不多——」

  「炭治郎你再說下去,鬼殺隊的日柱會在今日遇害,我保證。」善逸面無表情地道。

  冷漠中除了惱怒,多少還參著羞赧,心動對象的雙手,左牽著他,右畫著他,世上大概也就我妻善逸能經歷這種教人害羞到死的幸福待遇。

  「鬼殺隊?」老闆娘訝然,「兩位是鬼殺隊的?」

  「您曉得鬼殺隊?」

  「這鎮上的店家,大概沒人不曉得鬼殺隊,請等我一下……」老闆娘走到後頭的工作室,在木櫃間翻找了會兒,「啊,有了有了。」

  老闆娘拿出一封白帖,稍微彈掉上面的灰塵後,交到炭治郎手中。

  「請問這是……?」

  「有人要我們交給鬼殺隊的,算算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吧?」老闆娘偏頭回想,「一位常客帶了好幾封同樣的信,給了這鎮上所有的店家,請我們如果遇上自稱鬼殺隊的人,就將這封信給他們,不久前才有人遇到,信也給出去了,沒想到今天又遇見兩位……話說鬼殺隊是甚麼地下組織嗎?」

  對於老闆娘的困惑,炭治郎與善逸面面相覷,寫信者會知道鬼殺隊的存在,已經是不可思議,還用這樣的方式來傳達訊息,是因為沒有管道能聯絡上鬼殺隊?又或者是不想直接碰面?

  「鬼殺隊算是到處行善的一個團體吧?」善逸隨口掰道,他清楚炭治郎的說謊功力有多糟糕,因此自己先回答了,「老闆娘您還記得那位常客的模樣嗎?」

  「當然記得啊!這鎮上沒人不認識他,所以也才會答應他這麼詭異的請求。」老闆娘笑道,「那常客是經商的,出手闊綽的程度,讓每個人都嚇傻了!他沒幾個月就會來鎮上批藥材,每次來都一定會跟我訂製小孩的衣服,但自從留下這封信後,就沒再來過了。」

  說到最後,老闆娘頗為惋惜。

  「是個幽默又神秘的人呢,一副帥氣的青年樣,卻老說自己已經六十幾歲,不過談吐倒真的聽得出歷練,好幾次想再多了解些,但他總是來匆匆去匆匆,永遠只待一晚。」

  炭治郎隱約覺得捉到了一絲詭譎的氣息,正要追問,善逸卻忽然開口。

  「炭治郎,我突然餓了,想去剛剛經過的茶屋吃個東西。」

  「好,那善逸你等我一下,我向老闆娘問些事後,再一起去——」

  「不了,我自己先去。」善逸的神情有些古怪,「放心,我在那裡等你,不會亂跑。」

  未等炭治郎回話,善逸拍了拍炭治郎的肩,逕自轉身離開。

  炭治郎蹙眉,基於身為日柱的職責,他沒辦法立刻追上善逸,手中的這封信還等著自己找出解答,儘管老闆娘說不久前已經有人將信交給其他鬼殺隊劍士,但炭治郎依舊想再挖得透徹些。

  他肅然抿緊唇,將信拆開,薄薄信紙透如蟬翼,稍有不慎就會扯破,炭治郎謹慎地將其攤平,迅速瀏覽內容。

  「……咦?」炭治郎瞪大了眼,驚愕得說不出話。

  「那個……能請問是寫了些甚麼嗎?」老闆娘難掩好奇,究竟是想傳達甚麼事,才需要如此大費周章地留下信息?「啊,不過如果是不能透露的事,也沒有關係——」

  「這封信……」炭治郎喃喃,似乎還陷入震驚之中,「是訃聞。」

  老闆娘登時小臉一白,慌張道歉:「不好意思!真的很不好意思!我為我的態度感到慚愧!您……您請節哀……」

  「……您不用緊張。」炭治郎沉道,「這封信,開了個惡劣的玩笑。」

  「玩、玩笑?」

  「人明明還活著,卻寫了這樣的信,自然是惡劣的玩笑。」

  是啊,「我妻善逸」明明就還活著,卻被寫死了。

  錯愕過後,襲上心頭的是難以壓抑的怒火,炭治郎那向來若暖陽般和煦的笑臉,因慍怒而冷沉,他得費盡氣力,才能制止自己將信紙給揉爛。

  惡劣至極、惡劣至極,那人到底是何居心?

  在憤怒差點要淹過理智之前,炭治郎找到一絲頭緒。

  或許,善逸已經握有答案。


  *


  善逸的心中其實沒有答案。

  感官敏銳的人,總習慣靠著直覺明辨是非,炭治郎如此、伊之助也是如此,但善逸是個特例。

  聽覺是為理性,而情緒是為感性,許多時候善逸從了後者,過於優異的聽覺本就是讓他遭受歧視的原因之一,因此他更傾向讓情緒主導,選擇相信那些想去相信的,潛移默化般,聽久了,就無法再保持客觀。

  興許打從五年前,他在那深山小屋虛弱轉醒時,所見所聽便全是虛假。

  說來也古怪,那醫生為何會於詭譎的深夜,出現在橫屍遍布的野嶺?意外救起重傷的他不說,又是怎麼憑一人之力,搬運他到另一山櫻紛飛的屋敷?合該是懸壺濟世的醫生,卻握有蠱惑病人逃避的忘憂藥,說旭日花存在,但事實上只是一場夢境般的追尋……

  想要深信的事,用理智戳破後,全是嘈雜的謊。善逸在聽到老闆娘對那位商人的形容後,立刻聯想到當年救了自己的醫生,二十幾歲的樣貌、自稱六十幾歲的年齡,還有怎麼都想不起的嗓……

  善逸自詡是個優秀的病人,不會懷疑醫生,更別說對方是他的救命恩人,醫生說他腿好了,那便是好了,哪怕自己其實依舊走得顛簸,醫生說旭日花有救,那他就立刻啟程尋找,一步一步,不知不覺中,也慢悠悠走了三年多。

  畢竟當時的他已經沒甚麼能失去的了,哪怕是用謊言堆砌的道路,只要還有一絲希望,他也會義無反顧地踏上。

  在與炭治郎重逢之前,善逸從未真正清醒,即便那溫柔到令人想哭的聲音就在耳畔,他卻還得藉由體溫確認,無疑應證他根本不打算靠著與生俱來的聽力,分辨虛實。

  然而,現在已經有所不同。

  善逸坐在離茶屋有些距離的桃樹下,伸直了腿,仰頭賞著頭頂含苞待放的桃花,若有所思地嚼著剛點的三色糰子,為了享用甜點,他已不再用羽織裹著頭,稻穗般金黃的長髮隨風輕揚,於粉白間格格不入。

  這些桃樹不須等待金木犀綻放,就能結成多汁的果。善逸喜歡桃樹,喜歡賞著桃花,那讓他想起與爺爺度過的時光,但他已不想再吃桃,這一輩子,他大概無法再單純享受桃肉的美味,清理門戶的記憶,將使腥甜的血味混雜在每一口軟爛的果肉中。

  桃的味道之於善逸,是複雜的,而在桃香瀰漫的此刻,一層層揭露「恩人」的謊,更是有些諷刺。

  忽地,一聲幼嫩的驚嘆拉回善逸的心神,他朝聲音的主人看去,那是位亂跑跳到他附近的男孩,男孩張大了小嘴,愣愣地看著他,顯然是被他的髮色所吸引。

  善逸也不遮掩,坦然與男孩相望,男孩的心音清澈而稚嫩,憑著一份好奇,想要與他搭話,善逸露出微笑,好整以暇地等著,可最後男孩選擇放棄,轉身跑回坐在茶屋前正與朋友談笑的母親身邊,縮在母親溫暖的懷抱中,只敢偶爾瞄他幾眼。

  唔,是因為太奇怪,所以被嚇到了嗎?善逸叼著竹籤,撩過垂在頰邊的一綹金髮,有些氣餒地睨了眼,但又想起炭治郎特地挑了神似他髮色的髮繩,鬱悶登時一掃,清秀臉龐忍不住綻開傻呼呼的笑。

  這些年,他一直想著只要大家過得很好就好,雖然獨自於原地徘徊十分寂寞,但在他沒有再度變得有用前,是絕對不會回去,要他成為摯友的拖油瓶,還硬要佔去一席之地甚麼的,他辦不到。

  如今,他再次握住金色日輪刀,成功幫助了陷於困境的人,甚至是渴望解脫的鬼……

  以麻布條層層厚裹的日輪刀,正讓他穩穩揹著,就這麼背負炭治郎的信賴,聽著炭治郎烙在日輪刀上的絮語,任何幻覺幻聽都不復存,等回到鬼殺隊,刀就會收進新的刀鞘,再度佩掛於腰間。

  善逸不禁在腦中勾勒——自己手握金色日輪刀,長嘶雷之呼吸,昂然立於炭治郎的身後,那個特地託付給他的位子。

  沒甚麼好失去的我妻善逸,有了不想失去的未來,然而若將過去視而不見,直奔向前,實屬近乎放棄的逃避。

  他想成為真正堅強的人。

  善逸將吃乾淨的竹籤放回木盤,搓了搓鼻,因桃花香而有些迷眩,理性與感性也全混在一塊兒,他深吸口氣,下定決心地解下背上的日輪刀,放置在長凳上。

  一陣料峭春風驀地拂來,善逸瞇起眸子,在視野陷入黑暗的剎那,他再度聽見那時的稚嫩歌聲。

  歌聲忽遠忽近,像是夢囈般縹緲空靈,究竟唱了甚麼詞,善逸無法識別,因為不想讓夥伴們背負「渴望吃人」的罪名,他已經在感性的驅使下,否認這歌聲的存在五年之久,自虐地將責任扛起。

  這場會痛的夢魘,該醒來做個了斷了。

  善逸徐徐睜眼,沒瞧見正在歌唱的孩童,周遭的桃花也不再艷麗綻放,拂面的東風更是異常冷峻,他抖了抖,迎上一雙熟悉而冷厲的琥珀眸。

  只見「十六歲」的我妻善逸立於已然枯萎的桃樹下,三角花紋的黃澄羽織破爛,蒼白臉龐帶著血色雷紋,淚痕滿佈,其身後是一排背對他的鬼殺隊劍士,每人都站姿筆挺,隊服上的滅字像是遭到閃電橫劈,刀痕怵目驚心。

  二十一歲的本尊抿緊唇,冷汗滑過額際,此情此景,如同於火車上的那場夢魘,在他兀自墜往燦亮的湖底時,唯有一人在載浮載沉的屍首間,面對著他,怨懟瞪著不願游向湖面的自己……

  「你到底能惹人厭到甚麼地步?」

  對方說話了,冷酷語氣若銀針般,狠戾扎著一言不發的他。

  「讓人討厭的廢物。」

  「是你的無能造成這一切。」

  「令我反感……你的所作所為,都令我反感!」

  每字每句都尖銳得令他無從反駁啊。善逸低嘆,一直以來他就是最討厭自己的人,被幻覺這樣怒罵,是一點都不稀奇,若說這就是現實也不為過。

  但還記得如何流淚的,只有被當成幻覺的一方,擺脫十六歲後,他自認該成長了,於是學會忍住不哭,表現出成熟大人該有的樣子,唯一一次的失常,是被炭治郎緊緊抱著時,其溫暖炙熱的體溫,讓他毫無顧忌地顯露脆弱的一面。

  謊言說了千遍,也不會變成真的,同理,本質無論如何否定,終究存在。

  那一刻,善逸聽見自己的哭聲與炭治郎的溫柔,交織在一塊,那是他以為我妻善逸再也不配擁有的動人音色,哪怕他再怎麼討厭自己,還是有個人信賴著他、等著他……甚至喜歡著他。

  自己真值得這份喜歡嗎?善逸很想如往常般否定,可就算他再怎麼詆毀我妻善逸,也不會去質疑竈門炭治郎。

  他……也想試著去喜歡自己的一切。

  想再多點自信、多點自豪,這樣他才能毫無顧忌地去回應炭治郎的情感。

  被苛責的一方不再垂眸躊躇,而是向「幻覺」敞開雙臂。

  「來吧。」

  幻覺愕然瞠目,呆滯半晌後,尖聲大罵:「你這是想做甚麼!」

  「就……想抱抱你。」

  善逸說得乾澀,習慣自虐的他,從沒想過對自己做出這種事。

  「抱我?」幻覺冷嗤,因憤恨而青筋暴露,「自以為懺悔就能贖罪後,又想拯救自己?」

  「我怎麼可能拯救自己?」善逸失笑,「那未免也太自負了,將我救起的是炭治郎,我只是想追上他,再一次擁有守護他背後的資格。」

  「既想前進,又想擁抱幻覺?我妻善逸,你到底能矛盾到甚麼地步——」

  「不對。」善逸沉聲道,「你不是幻覺。」

  他正視十六歲的我妻善逸。

  「你就是我。」

  那個喜歡作夢的我妻善逸。

  五年前的他,一陷入沉睡即開始作夢,在夢中,他是個強者,值得信賴,不再哭鼻子,不會辜負任何人的期望,並守住重要之人的幸福……全是醒著時,沒能做到的。

  他在清醒的瞬間,選擇斬殺鬼化的伙伴,撕扯般的心痛與自責,比腿部的撕裂傷更令人難受。

  與其這樣,不如別醒了。把最糟糕的一面當作幻覺,只留下美夢塑造的優秀,隨年齡增長,表現出青年的成熟,稚氣未脫的臉龐總掛著溫暖淺笑,用著花藝品帶給過客們幸福,並且將眼淚徹底捨去。

  「如你所說,我確實是個矛盾的人。」善逸喃喃自語,「明明都刻意把你當成幻覺一樣的存在……你是那樣的不成熟,習慣撒嬌,怯弱、愛哭,總是喊著炭治郎、炭治郎,害怕寂寞,害怕被丟下……但要是我不去面對你,就是最糟糕的逃避。」

  「——那就繼續逃啊,混帳!」十六歲的我妻善逸低咆,「你想當個強者吧?想成為溫柔又強悍,就跟炭治郎想的一樣的那種人吧?那就不要擁抱無能——」

  刺耳的咆哮戛然而止。

  善逸上前,笨拙地將曾經捨下的真實擁入懷中。

  「沒關係的。」善逸輕道,「即便是那樣的我,也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那個地方,有炭治郎在等著他。

  「別怕,一起追上去吧。」

  本該觸不到的幻覺,逐漸有了淚水的溫度,並且點滴滲進善逸的胸腔,酸澀苦鹹。

  「……嗚,炭治郎——」

  彷若找到歸處與救贖,其聲聲嗚咽化作金澄的輕煙,包裹住善逸,揉入善逸的骨血,熟悉的酸澀頓時充斥善逸的鼻腔,他跪在地上低喘,揪緊胸口,混雜痛楚與釋懷的熱淚奪眶而出。

  哭是人類的本能,是面對憂傷最原始的反應,「重新擁抱哭泣的我妻善逸」,便是解憂藥方的最後一味藥材。

  善逸掬著簌簌落下的淚,淚水於掌心聚成一攤小湖,湖面清澈見底,腿部更傳來讓雷電竄過的陣陣麻癢,粉白桃花再度粲然綻放的這一刻,我妻善逸終於徹底清醒。

  「善逸!」

  一聲溫柔而急切的呼喚響起,善逸抬起哭腫的朦朧眸子,望向自東方奔來的對方,那身沾惹花瓣的市松紋羽織飛揚,溫暖的赤紅佔據善逸的視野,啊啊,不再需要用體溫確認,僅憑誠摯直接的心音,善逸就曉得那人並非幻覺。

  絕非夢境,炭治郎就是這般珍視著自己。

  善逸站起身,胡亂擦了擦眼淚,對炭治郎咧出笑容,然而,正當他要主動跑向炭治郎時,一股腐臭扼住了他的氣管。

  「咳!」

  善逸痛苦嗆咳,視線變得模糊,似乎有人從後頭扯住了他的衣領,不願放他離去,他錯愕回首,卻沒瞧見被誰拉著,更赫然發現理當屬於幻覺的夥伴背影,並未隨自己的清醒而消失,破碎滅字夾雜濃厚屍臭的漆黑惡浪襲來,將他捲入其中。

  善逸本想使出雷之呼吸逃脫,可當年讓他決定斬殺鬼化夥伴的稚嫩歌聲,再次奏響,使他登時打消念頭,垂下雙臂。

  其最後所見,是炭治郎驚惶拔刀所使出的火之神神樂,若跳躍焰火般的緋櫻,美得令人怦然心悸,捨不得眨眼。

  好喜歡。

  真的,好喜歡。

  只可惜,眼前絕景下一瞬間就讓妖豔華奢的滿園山櫻給取代。

  合該是野生的山櫻樹下,皆是供其養分的土塚。

  


  第八章.荼蘼塚



  善逸瞇眸賞著隨風狂舞的山櫻,聽著枝枒相互摩娑,晚霞讓嵐霧給阻隔,令這片墓園罩上粉色的夜,如此詭譎的景象,對善逸來說並不陌生。

  他曾在這裡生活一年多,櫻樹下的土塚,全是他為了提醒自己的罪孽所種,數量恰好就是被他斬殺的鬼化夥伴們,但放眼望去,似乎又多了些,幾乎滿園山櫻樹下皆有一塚。

  顯然在他離開後,有人造了更多空墳,若以常理來想,除了那位醫生,就沒別的可能。

  ——居然幫鬼造墳,我要不是曉得你的個性,會覺得你十足偽善。

  善逸還記得,當他蹲著將土聚成堆,那位醫生就在身後睨著,一字一句直接重擊在他的耳膜,這用字遣詞看來是挺冷嘲熱諷,不過善逸卻遺忘了醫生的嗓究竟聽來如何。

  他蹲下身,深吸口氣,壯起膽子,以掌掘起沙土,塚內其實沒有埋藏任何骸骨,只有衣裙,但這也足夠讓善逸發出破碎的尖叫。 

  「衣、衣冠塚嗎……?」善逸莫名顫慄,他將衣裙拾起,抖落土屑,就尺寸上能推斷是屬於小孩子,而且還是件洋裝,應該是女孩子的衣物。

  他想起當年讓他決定斬斷鬼化夥伴脖頸的孩童歌聲。

  這件衣物也殘留著孩童的聲音,但除了與當時相似的純真,更多的是一般孩子不該有的孤寂與哀傷。

  善逸對著土塚雙掌合十,以誠心的祈願澆灌,幾朵山櫻花苞於同時綻放,吸收了充足的養分,豔得不可方物,似是眨眼間就會消逝的美好。

  忽地,一陣輕巧虛浮的腳步聲傳來,善逸站起身,就見一位青年從花樹間踱出,其面若白玉的瘦削臉龐,即使眼底黑影甚深,依舊是善逸所熟悉的救命恩人,然而兩頰若新芽般的鬼紋與額際獨角,卻陌生到令善逸打了哆嗦。

  醒來的他,終於發現救命恩人其實是個鬼。

  是因為血鬼術的關係吧,讓他「忘記」恩人有著鬼的聲音。揭露層層謊言的途中,善逸多少是推敲到了,老實說,要獨自面對這件事,令他感到恐懼,居然與鬼就這麼同個屋簷生活一整年,還能安然無事真是奇蹟,這要不是鬼像當年小禰豆子那樣特殊,就是別有所圖。

  他所畏懼的,或許不是對方身為鬼,而是害怕連一絲好意都淡然無存的殘酷,即便恩人滿口謊言,善逸心底仍是感激,也因此他在最後一刻放棄抵抗,抱著覺悟,選擇隨血鬼術回到這裡,他還有想再聽得更加清晰的事,要是他真因此被吃了,也怪不了人。

  自找死路八成就在說自己。善逸暗忖,已經做好一被攻擊,就立刻使出雷之呼吸遁逃的準備。

  他並不後悔沒帶上刀,就算帶了,面對救了自己的傢伙,即使居心叵測,他也很難沒有猶豫地應戰。

  「好久不見了,醫生。」善逸道,牙關已嘶出低沉雷吟。

  鬼青年挑眉,好整以暇地開口:「嗯,既然你會用這種方式回到這裡……旭日花,被你找到了?」

  善逸微愣,原來醫生的聲音是這般粗獷沙啞?話說回來,這是要話家常的開頭?

  「你還真敢問,那東西根本不存在!只不過是春藥商人的行話!」

  「性愛一體,自古以來,愛就是最好的解藥。」鬼青年從容地為謊言找理,「你是被誰的愛給救贖了吧?做了?」

  鬼青年問,一雙漩渦似的灰眸直盯著善逸,不疾不徐的語調,就像是慈悲為懷的醫生般,誠摯慰問著病人,但嗓音卻飽含暴虐,吐出來的話更是輕浮至極,多種形象揉合在一起,光憑表面,根本分不清孰真孰假。

  「做個頭啦。」善逸面紅耳赤地怒嘖,「是,我是被救贖了,但那種感情……不是像你的口氣那般簡單浮誇。」

  而是一股讓人割捨不下,卻又能義無反顧向前的情感。

  究竟能不能算是愛?善逸的答案仍是否定,他跟炭治郎之間,雖然有悸動、有曖昧,他也確實喜歡炭治郎,但愛應該是更加深沉,更加……帶著慾念的「非你不可」。

  「所以,沒做啊。」鬼青年一臉惋惜,「不過也足夠了,能把你從自傷的幻覺中拯救出來,肯定是讓你很喜歡又能放心依賴的對象吧?」

  「你問這些幹麼?」善逸蹙眉,鬼青年已經停下腳步,沒再走向他。

  「沒甚麼,就想確認,他是能讓你放下一切偽裝的存在嗎?」鬼青年深吸了口,似是意猶未盡,「不……其實也不用問,你身上所有謊言的雜質都被濾掉,現在的你,光聞著就覺得十分美味。」

  善逸一怔,撇去令人嚇得雙腿打顫的發言,鬼青年說出這句話時,粗啞的嗓音倏地變得過於溫柔……溫柔到令人想哭。

  「你故意裝出這樣的聲音,是又打算騙我了嗎?」善逸握緊拳,指甲深陷掌心,與那樣故意偽裝的溫厚相反,他聽見一簇火苗燃起的細微聲響。

  那是只有自己能聽到的音量。

  「不是打算,欺騙就是我的天性,我是靠說謊來狩獵的惡鬼,而你……是我臨時起意養肥的獵物。」以欺誑為手段的鬼低柔道,「一直以來,我就喜歡啃食滿口謊言的大人,那種惡意的味道,吃掉他們能讓我變得更強悍……直到遇見你。」

  善逸緊抿著發白的唇,欺誑之鬼就連容貌都開始改變了,越來越趨近炭治郎的形象……

  「五年前,在山崖下遇到你的那一刻,我突然對吃掉謊言這件事,失去興致。」鬼的眼眸染上赤焰般的色澤,「你是天生就離真實很近的人,大概是因為聽覺特異的關係?究竟真實是怎樣的味道,我很想知道啊!吶,善逸,現在的我,已經是值得你付出真心的模樣嗎?能喜歡上這樣的我嗎?」

  善逸沒有回話,而是專注聽著輕柔威嚇背後的真實,那樣近乎卑微的哽咽,絕非炭治郎會有的。絲毫未被迷惑的善逸,冷道:「……不可能。我最討厭的,就是虛偽的傢伙。」

  欺誑之鬼的神情霎時僵硬,但下一刻又恢復俊朗。

  「沒關係,謊言說久了,也會變成真的。」鬼瞇眸燦笑,「話說你還沒付醫藥費呢,就用你的愛情來支付吧?先說好……」

  披著炭治郎形象的惡鬼,終於朝善逸踏出一步,恫嚇意味十足地咧出人類不該有的森白獠牙。

  「你可沒有拒絕的餘地——」

  「而你也沒有趁機掠奪的可能。」

  與惡鬼相似的嗓,沉怒響起,又該說惡鬼才是抄襲的一方。

  空氣間傳來撕裂聲,先是點點星火迸發,而後竄出足以燃盡一切虛假的緋焰,火龍般吞噬滿園山櫻。

  善逸驀地被人從後攬住,但他並不驚訝,畢竟他早聽到了跡象,即使兩道同樣溫柔的嗓音疊在一起,他也能輕易辨識出哪方是真的。

  不過,有些不妙。善逸偷瞄了眼炭治郎的表情,那張俊臉沒有半點起伏,但心音卻像是連擊的太鼓,瀕臨炸裂。

  額上覆著薄汗的炭治郎,嘶出沉穩的長息,他一手將善逸攬入懷,另一手則握著日輪刀,黑刃直指面容扭曲的欺誑之鬼,怒氣隱於冷沉的赤瞳。

  在善逸被捲入黑色浪潮時,他的刀晚了步,那一瞬間,炭治郎的心跳幾乎停止。

  又要失去了嗎?好不容易才等到的雷鳴,又要因自己的未能察覺而錯失?他不想放棄,不想讓善逸獨自去面對,即使善逸堅持要一人解決,他也會站在隨時能抱住善逸的地方。

  一把抓起被主人留下的金色日輪刀,炭治郎追了上來,這次他不會再放手了,絕對不會。

  「不可能!你是怎麼過來的!」欺誑之鬼惶惶大叫。

  「你留在杏丹鎮的信,有著你的氣味。」炭治郎沉道,「我循著那味道,抓到了還未完全密合的空間縫隙,硬是跟了過來。」

  「但我完全沒感覺到你!一點氣息都……不可能不可能!這是我的術啊!這是我特意營造的世界啊!」陷入混亂的鬼扯著頭髮喃喃,火幾乎要將山櫻燒盡,四下明亮得恍若旭日昇起,他懼怕地向後退,卻怎樣也無法逃避炭治郎的怒目。

  那樣的眼神,是欺誑之鬼無法仿造的,他開始對自己的謊言動搖,其臉孔不再與炭治郎相像,甚至連身形都越來越瘦小。

  「不行……我還不能死……我還不想死!」

  鬼發出高亢的尖叫,拖著變得寬大的衣襬,蹣跚逃跑,善逸見狀一驚,掙脫炭治郎攬住他的臂膀,卻不是追上去,而是擋在炭治郎的面前,冷汗涔涔地看著淡然將刀入鞘的日柱大人。

  「善逸,你這是在做甚麼?」炭治郎問,態度看似溫和,但善逸可沒漏聽其中的怒氣。

  「我在阻止你追上去,殺了我的恩人。」

  恩人這兩字,讓炭治郎不悅瞇眸。

  日輪般的烈焰已將山櫻燒得只剩枯木,原本艷麗的景象變得淒然,嵐霧也褪去了,只剩還未圓滿的月映著他們。

  「他或許救了你,但應該也是居心叵測,看他還想繼續騙你就知道了。」

  「那肯定是有理由的!與他做個了結,是我該做的事,炭治郎你不也說過不會插手?」

  「連日輪刀都沒帶上,是要我怎麼不擔心!」炭治郎揚高語調,慍怒地將金色日輪刀塞還給善逸,「你明明已經猜到對方是鬼了吧!為什麼不多保護自己一點!」

  「我如果發現狀況不對,會立刻逃跑啦!」善逸抱住被布裹著的日輪刀,努力說得義正詞嚴,「我只是想再用聽覺確認一些事……我聽到了啊!從醫生身上傳來的那種寂寞到想死的聲音,想要得到甚麼,卻無可奈何的哀傷……炭治郎你鼻子那麼靈,應該也聞到了吧?」

  「沒有。」炭治郎的神情緊繃,「我甚麼都沒聞到。」

  「怎麼可能——」

  「我只聞得到你」

  「……哎?」善逸一愣。

  「你的溫柔,你的猶豫,你的決心……」炭治郎伸出手,撫上善逸的臉龐,粗糙掌心緊貼那溫熱的肌膚,「就算滿園花香,我還是只聞得到你……只執著於你。」

  看似無欲的心壺,在他差點以為又要失去善逸的剎那,全碎了。

  炭治郎凝視著善逸,幽靜月色下,善逸不僅奪去自己的嗅覺,更是奪目,感官讓善逸佔據的當下,他彷彿只屬於善逸,而琥珀眸底倒映赫灼的善逸,也只屬於他。

  「善逸,我喜歡你。」

  口拙的他不是甚麼詩人,說不出浪漫的話,也無法用唯美的詞彙表達傾洩而出的情感,但這份鏗鏘的直率,就是他竈門炭治郎的真實。

  善逸傻傻看著炭治郎,他這是被告白了?突如其來的衝擊,讓他腦中炸了煙花,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現在是告白的時候嗎?他們剛剛不是正爭執不休?

  「炭治郎你是哪根筋不對?居然挑現在說這種事——」

  「這有需要挑時機?」炭治郎反問,「我喜歡善逸,無論任何時刻,都是不會變的,我只是在想說的時候說出來罷了。」

  「但我們剛剛是在吵架吧!你不是對我超生氣的嗎?」

  天底下會在吵架中告白的,恐怕也就直率到可怕的竈門家長男一人。

  「會生氣,是因為我喜歡善逸,所以無法對善逸不重視自己的行為,置之不理,更不喜歡那個鬼說要把你給搶走。」炭治郎思及此,仍是餘怒未消,「既然所有的怒氣都是因喜歡而生,那在這時候告白是很正常的事!」

  「超級不正常!你倒是別想到甚麼就說甚麼啊啊啊啊!」善逸被這直球轟得措手不及,「你這樣我要怎麼回覆你?在這種狀況下?」

  「沒關係,善逸不需要這麼糾結,我可以從氣味判斷。」

  作為行動派的炭治郎,直接埋進善逸的頸窩嗅了嗅,那香甜馥郁的氣味,撫平他的焦躁,他滿足低嘆,雙臂環抱住善逸,逕自在善逸頸邊蹭了蹭。

  「哇,炭治郎你真體貼,我好開心——個頭啊!」善逸羞惱罵道,硬是把炭治郎的頭推開,「不准聞!不准蹭!不准露出一副『我全知道喔呼呼呼』的得意表情啊啊啊啊!總之,我沒承認前都不算數!聽到了嗎——呃?」

  善逸一驚,炭治郎忽地抓住他的手,讓他無法將炭治郎推得更遠。

  「沒錯,所以我會等。」炭治郎緊握著善逸略帶骨感的腕,「等到你主動承認為止。」

  他道,在善逸跳動的脈搏處,印上一吻。

  善逸為之輕顫,事實上,他的觸覺遠不如聽覺靈敏,兩瓣於啄吻的唇,因感官遲鈍使然,似乎也不如想像中柔軟,然而炭治郎的聲音卻輕而易舉地沁入他的心扉,溫柔地融在血液後,隨他逐漸加快的心跳加溫,直至沸騰,連同被親吻之處都隱隱灼燙,像是烙了印,炙熱得令他胸口揪緊。

  這一生,或許也就眼前的男人會對他如此執著了。善逸聽著震顫的共鳴,這是他也喜歡上炭治郎的鐵證,但要他充滿自信地把這份心意坦白,恐怕還不是時候。

  直到他能確信自己的存在,可以帶給炭治郎幸福,但光用想的,甚麼事都不會改變……

  善逸嚅唇,再做最後一次確認:「炭治郎,你真的確定這樣的我就行了?」

  「再確定不過。」炭治郎堅定回道。

  「但我真的一點都不好喔!」善逸垂首咕噥,「雖然……雖然我很努力地想變得更好,但搞不好要很久很久……」

  「不要緊!我知道善逸有很多糟糕的地方,像是常常因為女孩子做出丟人現眼的行徑,不顧旁人眼光就用骯髒高音亂叫,還有——」

  「喂,剛跟我告白的老實人,你該回的不是這些吧?」

  善逸大翻白眼,倒也不是想聽甜言蜜語,不過難免是有些期待,畢竟是在被告白的場合——好啦,他承認自己是有丁點兒的撒嬌意味,因為對象是炭治郎啊!

  「我只是說實話。」炭治郎正色,「而且我也有很多不夠好的地方,像是太過正經八百,想到甚麼就說甚麼,唱歌不好聽……嗯,以及快要因為善逸的關係,忘記長男要忍耐。」

  「最後一個聽來確實有點不妙!」

  「是啊,不過,也就只有善逸,能讓我多出這個不妙的缺點。」炭治郎噙著笑,凝望著那雙不再躲閃的琥珀瞳,「在善逸面前,我不是長男,就只是竈門炭治郎。」

  善逸聞言一怔,心底有塊不太確實的角落被填滿了。

  在炭治郎面前,他總能毫無保留地表現最真實的一面,這也是他在幻境中,對十六歲的自己所保證的——因為有「竈門炭治郎」的存在,所以他決定去擁抱曾經想捨棄的脆弱,卻沒想到對於炭治郎而言,「我妻善逸」也具有同樣的意義。

  彼此都是最理解真實為何物的人,在他們之間,沒有一絲虛偽的存在。

  一陣名為幸福的暖風拂來,相互撞擊的風鈴發出清脆聲響,善逸不禁漾開羞澀而滿足的笑靨。

  「你這樣誇我,也不會有任何好處的啦!」他笑道,抽回被炭治郎握住的手,在炭治郎露出惋惜表情之前,忽地扯過炭治郎的衣襟,讓他傾向自己,「但,會讓我有勇氣做出比平常更羞恥的事。」

  善逸有些緊張地舔了舔唇,抬起頭,湊近一吻。

  現在,他終於曉得炭治郎的唇究竟是否如想像中柔軟。

  炭治郎倏地瞪大了眼,雖然他一直從善逸身上嗅到甜郁的氣味,卻也曉得善逸心中還有道坎沒跨過,孰料善逸悠悠問了句後,就突然笑著獻吻,炭治郎的思緒不禁陷入片刻混亂,不過本能倒是沒放過這機會,他伸手搭上善逸的腰際,輕吮下唇,就要認真地品嘗一番。

  可炭治郎腦中才剛閃過各種念頭,主動挑起的善逸忽地一退,蹦離他三尺遠。

  「先到這!可以了!」善逸舉手喊停,他機警聽見炭治郎益發濁重的呼吸聲,再不抽身,總覺得會發生很不得了的事。

  「咦?」炭治郎大失所望,「善逸難道不是打算用吻來回覆我的告白——」

  「沒那回事!不都說了,沒說出口都不算數嗎!我、我是因為聽到炭治郎你的聲音,知道你其實想……呃,然後我也想……再加上我們……所以我才那個……啊啊啊!總之就是這樣啦!都是用那種聲音來迷惑我的你不好!別以為你一臉失落,我就會讓步!」

  見善逸羞窘到連話都說不好,最後還乾脆惱怒卸責,炭治郎被罵得頗無奈,卻又精神振奮。

  「先不論責任歸屬,請問我是不是可以把善逸的主動,解釋成我們已經進展到『雖然還沒告白,但能盡情觸碰彼此跟接吻』的關係?」他禮貌十足地詢問是否能把慾望赤裸攤牌。

  「那是什麼淫亂的關係啊啊啊啊啊!」善逸脹紅著臉尖叫,「不跟你說了!我要去找醫生,不管發生甚麼事,你都不准再插手!給我等著!」

  善逸話剛落,一道閃雷劃過夜幕,空氣為之震撼,被堆成塚的沙土乘著旋風亂舞,眨眼間,善逸已消失無蹤,僅留下雷鳴後的煙硝。

  炭治郎站在原地,憑著嗅覺,他知道善逸去了何處,然而這次他並沒有心急跟上。

  善逸帶上了刀,還特意做出保證,看來是有把自己的話聽進去,再加上一直以來若即若離的澀味,也隨剛剛的吻回甘,這讓炭治郎的神經不再緊繃,不過他仍是循著氣味的痕跡,邁開步伐。

  是啊,他會等,但不是停在原地,呆望著不知要去向何處的金燦背影,而是一步一步拉近距離,隨時敞開雙臂,這樣一來,當善逸終於決定要轉過身時,他就能立刻將善逸抱個滿懷。

  話說回來,善逸剛剛雖然罵了「淫亂」,倒也沒有否認呢。炭治郎愉快傻笑,閉上眸子,輕易地就想像出那樣的畫面。

  他肯定會拋開長男的矜持,熱淚盈眶,時而狂熱、時而溫存地親吻懷中的善逸,並在善逸耳邊一遍又一遍地輕聲呢喃……

  到那時,或許已經不是「我喜歡你」,而是攜手一輩子的「我愛你」。


  *


  藏在美麗事物下的惡,往往比明顯表露出的惡,更加醜陋。

  能聽見本質的善逸,對於這點是清楚不過。

  欺誑之鬼所表現出的惡,即是屬於前者,揭開時,想必是陣陣惡臭飄散,善逸也確實聽到尖銳刺耳的惡意,但怯弱的嗚咽卻含在孩童的歌聲裡,從未停歇。

  他抬頭看向眼前的簡樸宅院,這裡是他養病的地方,他曾經在種滿荼蘼的庭院,獨自於溫暖陽光下放聲大哭,那時醫生是在的,就躲在屋簷的影下,沒有隨他一起走出來。

  而今,庭院依舊種植著荼蘼,當荼蘼花開,春天也就宣告結束,如今荼蘼仍含苞待放,善逸對整理得宜的花田多留意了會兒,腦中閃過滿開的純白絕景。

  須臾間,不該開花的荼蘼全都綻放了,幽微芳香滿溢,落雪般的花朵襯著皎潔月色,如夢似幻。

  但善逸卻沒有為此美景恍神,現在的他已經能清楚分辨感官所接受的訊息,是否為鬼蓄意營造的幻覺,對於這片似是順著他的想像而盛開的美,他並不領情,將纏在日輪刀上的布解開後,俯低身姿。

  「雷之呼吸.壹之型.霹靂一閃……六連。」

  炫目雷光於花開美景劃開裂痕,揚起一片雪白,碎裂的荼靡花瓣似片片落雪,鋪上灰黑的土,一抹人樣於粉白花霧中成形,隨著霧散,就見一張青白鬼面咧出猙獰獠牙。

  下一刻,欺誑之鬼不分由說地攻來,失去銳利度的爪直搗善逸心窩,善逸毫不費力地閃過,鬼低咆一聲,繼續揮爪攻向善逸的要害,然而那遲緩的速度,根本傷不到善逸,善逸也僅是躲閃,沒有打算採取攻擊。

  這點戰鬥中最忌諱的仁慈,自然是被鬼察覺了。

  「哦?怎麼不砍我?」鬼退了兩步,漩渦狀的灰眸慵懶瞇起,「莫非是回心轉意,打算用愛情支付我醫藥費了?」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善逸擰眉,「你這幾年都沒吃人,對吧?」

  「當然沒吃,聞過你的味道,其他肉都看不上眼了。」鬼邪佞道,「我可是對自己發誓了,等到你回來的那刻,非要吃掉你不可,連要給鬼殺隊的訃聞都幫你準備好囉!。」

  若今日碰到的鬼是剽悍壯碩,極具攻擊性,善逸大概光聽到這句就要驚聲尖叫,然而眼前的鬼已經瘦小得像是幼童,嗓音也不再粗獷,而是尖細稚嫩。

  「現在的你,才是真正的模樣嗎?」善逸平靜地瞅著鬼。

  真正的模樣?

  欺誑之鬼本能地看向雙手,青白的皮下是細瘦的骨,沒有豐腴的血肉,握緊時,甚至小得像是孩童的拳,鬼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必須抬頭,才能迎視善逸的眸。

  那一瞬間,眼前比自己要高大的金髮青年,與五年前的少年身影重疊,當時他正好獲得「自由」,不再受支配的他,失去一切動力,無力瑟縮在樹蔭下,躲閃決戰後的日出。

  那其實是種求生本能,活下去是他不變的慾望,他考慮逃跑,就在那時,金髮少年選了與日出相反的方向,落雷般急墜在他的面前。

  少年有頭金燦的髮,讓縮在暗處的他,以為自己將被陽光灼傷。

  但甚麼都沒發生。

  緊閉雙眼的少年啟唇夢囈,向發抖的他伸出染血指尖,還沒觸及他的頰,就昏厥倒地。

  日出了,他還是鬼,沒被陽光殺死,也沒被斬斷脖頸。

  我妻善逸之於他,是虛假的太陽。

  連陽光真偽都能搞錯的鬼,其實無法回答善逸的問題,在他的認知已經沒有真實兩字,這五年的身分也全是偽裝,問他何為「真正的模樣」,簡直天真又無謂。

  「喂喂喂……我妻善逸,你該不會是又打算像當年那樣,因為同情而放我一馬?」鬼掃了眼周遭,「那個紅髮的傢伙似乎沒跟上來……」

  「炭治郎如果來了,大概會馬上砍了你,但我已經跟炭治郎說好,請他不要插手。」善逸道,「我很難恨你到底,不論出發點為何,你終究是救我的醫生。」

  「你還稱我為醫生啊!就算我是讓你的自責變成幻覺的始作俑者?」鬼嗤笑。

  「我是猜到了,但我無法理解,你為什麼要特意對我施術?明明你好像是想吃……咳,吃掉擺脫幻覺的我。」善逸說到那個動詞,不禁打了個哆嗦。

  原本訕笑的鬼,表情一僵,收起戲謔。

  術,並不是特意施下,而是無意間促成的。

  五年前,他在山崖下對鬼殺隊員們施術,偽造強烈的感官訊息,強化鬼化劍士的食人慾望,消弭他們不停掙扎的理智,並對孤身奮戰的善逸施以幻聽,照理來說,血鬼術的效力會在陽光的照耀下減輕,孰料善逸無盡的自責令其深陷在術裡,而腿部的傷更導致幻聽在痛覺的催化下被具現,執念的束縛之深,就連身為血鬼術主人的他,也無法解開。

  起因於他的術,繼續與他相連,只要善逸又困在幻覺之中,他就嘗得到肉味,沿著善逸的舊傷,悄悄由內部蠶食血肉——善逸每次幻象所感到的腿部不適,正是血鬼術在協助他進食,也因此雖然他這幾年都沒有吃人,卻在善逸無心的「餵養」下,尚未弱化到無法與善逸一戰。

  但他對那樣的味道,不感興趣。

  他所期待的,是善逸向著太陽放聲大哭時的純粹,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善逸哭泣。

  「會讓你因為術而產生幻覺,只是算計上的錯誤。」鬼不想多提連自己都無法控制的「失誤」,「我只對哭泣的你有興趣。」

  「這興趣聽來有點糟糕!」

  「但那樣的你才是真正的你,沒有一絲矯飾。」

  鬼舔過乾裂的唇,對真實的渴求令他發狂,對他而言,任何多層次的情緒,都只是裹著糖衣的謊言,他渴望的是更加單純、單一,不需要去思考就能感受,沒有任何理性修飾的情感。

  「我一直以來就是想吃掉最真實的你啊,吶,你知道在太陽下大哭的你,聞起來有多美味嗎?完全真實的苦澀,混著淚水特有的鹹……」

  鬼興奮低喘,因食慾而流出的唾液甚至來不及吞嚥,涎沫順著尖牙,滴落在鋪滿雪白花瓣的泥地,他屈膝跪地,對善逸伸出攤開的掌,似是乞兒。

  「讓我吃掉你,好嗎?一口也行,算是報答我?畢竟我救了你?」

  善逸為之震懾,鬼以稚嫩尖嗓丟出連串乞憐的問號,句句翻攪他混沌的情緒,同時,那雙灰眸中的漩渦逐漸消弭,一瞳孔呈現尖狀,另一瞳則顯現出被劃了叉的「下伍」兩字。

  「你曾經是下弦伍……?」

  鬼一驚,惶惶遮住曾被刻上歸屬,卻又被狠狠剝奪的數字,他總習慣將這屈辱的劃記藏住,我妻善逸恐怕是「那位大人」以外,第一個看過這記號的人類。

  「對,我曾經是下弦伍。」鬼冷漠承認,「但我逐漸吃不下人肉,那位大人理所當然地捨棄我,為了重新獲得重用,我努力尋找青色彼岸花,去遍種植奇花藥草的小鎮……那位大人想要獲得真正完美的不死,那我就去研習醫術,翻遍醫書,尋找所有可能的辦法……誰知道那位大人與你們鬼殺隊的決戰先一步到來,我所有努力都白費了!」

  善逸聞言,倏地了悟,眼前的鬼之所以具備醫術,又對花卉草藥十分理解,全是因為當時為了討好鬼舞辻無慘,所付出的心力,沒想到最後這些沒讓鬼舞辻無慘所用,反倒是用在救他。

  「所以,你……打算替鬼舞辻無慘報仇?」善逸不太確定地問,因為眼前的鬼雖然發出怒鳴,卻沒有令人畏懼的恨意。

  「哈!怎麼可能?我可是連他的名字都忘了!」鬼大笑,應證善逸的猜測,「從頭到尾,我就是為了自己,我想被重視,想滿足私慾,你跟你同伴自相殘殺的戲碼,我看得很過癮啊!而且我還為了讓劇情更精彩,特意欺騙他們的感官,挑動他們想吃人的慾望,還讓你聽到他們的求饒……真的很可笑啊,甚麼信念、信任,全都是區區謊言就能摧毀的垃圾——」

  「夠了!」善逸怒目瞪著毫無悔意的鬼,刀尖抵住對方細瘦的頸,「就算你是我的恩人,也不准你侮辱我的同伴們!他們直到最後一刻,都是值得尊敬的滅鬼劍士!」

  這已非強辯,善逸此刻終於能理直氣壯地捍衛同伴們的尊嚴,那些哀求聲全是欺誑之鬼蓄意營造的幻覺,唯有鬼化同伴們儘管知道彼此實力懸殊,仍是沒有依著最原始的求生本能選擇逃跑,時至今日,殘留在他的掌間,以雷紋刀刃斬斷脖頸的疼痛實感,才是真相。

  善逸握緊手中的日輪刀,雷電嘶聲作響,因遲遲無法相互和解的矛盾情緒,聽來壓抑。

  他其實想像過,醫生掛在嘴邊的那些冷嘲熱諷……那些他沒有記憶的聲音,到底聽起來是甚麼樣子,也許尖銳的刀刃劃開,裡頭含著甜軟的餡,就像他決定啟程尋花時,醫生為他準備的栗子饅頭。

  「醫生。」善逸低喚,「在知道你是鬼後,我一直感到很困惑,為什麼沉睡中的我,唯獨放過你。」

  鬼微愣,善逸的口吻一如過去,就像是在對主治醫生敘述無法緩解的苦惱,須臾間,他產生彼此關係仍是醫生與病人的錯覺。

  鬼甩了甩頭,戳破這可笑的自欺,嗤笑:「還用問?因為你笨啊!笨到把刀丟了,還被我的幻覺所騙!」

  「把刀留下,是我自以為的懺悔,跟你沒有關係,至於幻覺……的確,我在那當下,除了聽到欺騙的惡意……」善逸一頓,「還有孩童的歌聲。」

  他凝視心音焦躁的稚鬼,「我不認為那歌聲是場謊言,歌詞究竟是甚麼,我聽不太懂,但聽來很痛,痛得讓我感同身受。」

  善逸口中的痛,不是為了讓鬼鬆懈,而隨意編造同理心。

  因為他也曾有那麼一首歌——屬於孤兒的歌。

  孤兒的歌,不需要能讓人聽懂的詞,並非要唱給誰聽的,只是在心底不成調的低迴吟唱,聽似愉快,但只是自我欺瞞的安慰,一遍又一遍,低語對世間的怨懟與寂寥。

  善逸曾經一人把這歌唱得熟,沒跟任何人分享過那曲調,但遇到爺爺、遇到炭治郎、遇到夥伴們後,他逐漸不再摀著雙耳,哽咽悶唱,甚至開始對炭治郎完全沒有音準可言的溫柔小調傾心。

  他仍是哭著,卻是浸淫在溫暖的湖水中,含笑哭泣,哭到窒息也不要緊,反正他早已幸福溺斃。

  但欺誑之鬼仍「活著」,在結束人類的身分後,以鬼的永生不老持續詠唱,長達五年……十年……甚至數十個年頭過去。

  「我總是去相信那些想相信的人事物,就算我早就聽見謊言的聲音。這次,我想去相信自己沒斬殺你的原因,是因為對於夢中的我而言,那樣的你是如同鏡像般,真實存在、需要幫助的孩子。」

  善逸蹲下身,將日輪刀放在腳邊,與稚鬼平視。

  「謝謝你救了我。」此刻,眼前長著獨角與尖牙的稚童,是幫助過他的醫生,而非欺誑之鬼,「之前每到一個小鎮所買的土產,都是用寄的給你,這次我則是親自帶來了,是在赤丹鎮買的喔!」

  善逸自懷中掏出一個紙袋,對著手心一倒,裡頭那顆於鎮上買的晶透玻璃珠,順勢輕巧滾入他的掌,他將其遞向稚鬼,凝望於那雙怔忡灰眸映出的玉潤光澤。

  「我是依著歌聲的印象買的……『妳』其實是個女孩吧?聲音非常漂亮呢,懷著期待與天真,讓我想起春天的新芽——」

  「才不是!」稚鬼驀地抓狂咆哮,拍掉善逸掌中的玻璃珠,「都這種時候了,就不要一副在對人類說話的好人樣!我是食人鬼啊,這就是我的真實!」

  就算不是鬼,身為人類的「她」,也同樣幹了奪去他人性命的惡行。

  她是個殘忍的孤兒,用藥毒殺了假意領養她,實際以玩樂為由,挖去她雙目的惡人,恰巧經過的「那位大人」欣賞她的冷酷,誇讚她的特別,問她想不想成鬼……

  老實說,她不想成鬼,她一點都不喜歡血腥味,但那位大人在她乾癟掌心施捨的那口血,卻是渾身發冷的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溫度。

  那位大人給了她「溫暖」,還賜給她報仇的能力,以渾沌雙眸再次見到月亮的她,先是虐殺那些以謊言為手段,將她賣給變態的人口販子,而後感激涕零地為那位大人展開殺戮……直到她再也吃不下溫熱的血肉。

  她不害怕死亡,卻害怕死去的冰冷,所以她還不能死,更不想死,為了活下去,她必須以鬼的身分,狠狠咬斷眼前金髮劍士的頸——

  「但我聽到了。」

  鬼本想衝上去撕咬善逸的頸動脈,卻因為這沙啞的一句話,動作一僵。

  善逸聽得見對方乍現的殺意,若是走錯一步,那他恐怕就無法用完好的自己,履行對炭治郎的承諾,他該退開的,但於耳畔猶繞數載的孩童歌聲,令他打消逃跑的念頭,那似春芽般嫩綠的音色混著畏怯,困於凍土之下,與屍為伍,終年盼不到和煦朝陽。

  善逸並不覺得自己能使凍土消融,這是身為日柱的炭治郎,才能做到的事,他的雷電僅能以剎那的金燦劃開黑幕,而後以萬鈞之勢,將新芽與土一同焚燒殆盡,留下雷擊後的煙硝。

  不過,這片刻的眩目,是他唯一能獻上的「真心」。

  善逸伸出手,輕觸稚鬼瘦削臉龐的鬼紋。

  那並不是鬼所期待的溫度,微涼還覆著因磨練劍技而生的薄繭,在在表示彼此之間天差地遠,然而此刻瞅著她的善逸,卻再度與當年雙眸緊閉的少年身影重疊,並一齊開口——

  「我聽到了。」

  儘管指尖發顫,但善逸的嗓音低緩溫潤,沒有一絲矯情地再次重複。

  「這一次,我不會再當作那孩子根本不存在,我會永遠記著,那屬於妳的真正聲音。」

  善逸微笑,帶著自虐成性的愧疚,以及淡淡憂傷,那笑容一點都不爽朗燦爛,櫻瓣眉也呈八字輕皺,卻讓稚鬼以為自己正沐浴在溫暖的朝陽下,那雙琥珀眸子更是綺麗透亮,恍若日出的霞光。

  我妻善逸是她嚮往的朝霞。滿地的雪白荼蘼,也讓稚鬼所認知的金色晴光染了色,並因嵐霧模糊身姿,乍看下,惹人憐愛的小巧好似迎春花開。

  「……我要不是曉得你的個性,會覺得你十足偽善。」稚鬼輕道。

  善逸一愣,頓時想起這是他在幫同伴們造墳時,醫生在他身後說的話。

  當時他背對著醫生,所以不曉得對方究竟是怎樣的表情,更忘記對方的嗓。

  如今他看見了。

  那雙漩渦灰眸因為嘴角的弧度,而隨之微微瞇起,眼角含著如露珠般晶透的淚,稚鬼眨了眨,過於晶亮的淚霧蒙上渾沌雙眸。

  「我可是幫你寫了訃聞,要讓鬼殺隊來這山替你哀悼的鬼啊,還是你有自虐傾向?」稚鬼繼續說道,用字一貫嘲謔,「啊,我忘了,你的確有。」

  「沒辦法,長年養成的。」善逸搔頭乾笑。

  轉念一想,稚鬼的行為也跟自殺沒兩樣吧?世間其他殘存的鬼,躲避滅鬼劍士都來不及了,恐怕也就只有眼前虛弱的鬼如此猖狂的洩漏蹤跡。

  這要不是過於自大,就是……善逸說不清他所聽見的矛盾,似是婉轉於衝突間,如此特別,大概是人類與鬼血之間的角力所造成。

  「我曾經以為,你恐怕這輩子就得這樣活著,不過,你找到了你的旭日花……」稚鬼瞬也不瞬地瞅著善逸,新芽似的鬼紋像是受到充足的日照與灌溉,草莖逐漸蔓延,「恭喜你,你痊癒了。」

  善逸注意到稚鬼的鬼紋正在生長,他以為會結出花苞,卻沒能等到,只見初芽剛綻開,就成了落葉,最後連其皮肉化作餘燼,隨晚風飄散。

  這是鬼要死亡的徵兆。

  「妳——」這情況令善逸愕然,明明稚鬼的脖頸還好好連著,怎麼會——

  「太陽出來了呢。」稚鬼忽地冒出這句,她看著四肢化成灰,語氣沒有一絲該有的恐懼。

  「太陽?但現在是黑夜啊!」

  「因為是只有我能看到的幻覺……」

  或者該說是真實。你的雷電,對我來說是白晝般的存在。

  僅剩笑瞇眸子的她,沒來得及把心底話說出口,命運促使她終究是以欺誑之鬼的身分死去,而非還有機會感受溫暖的人類稚兒。

  但這已經足夠。

  她因令人憎惡的謊言成鬼……最後,因虛假的太陽滿足死去。


  

  第九章.迎春



  在迎來日出之際,善逸又一次於山櫻下堆起土塚,他在塚裡埋葬一顆不朽的玻璃珠,這一次,他不再是一個人含淚作業,而是有另一雙手與他一同勤奮堆土。

  「善逸,需要刻墓碑嗎?」炭治郎問,已經找來合適的石頭。

  善逸以沾滿泥土的手撫著下顎,想了會兒,最後堅定地點了點頭。

  「刻吧,就刻『我妻善逸的醫生』。」那是與玻璃珠一樣,澄淨不變的事實。「然後,由我來刻。」

  炭治郎了然頷首,將石頭給了善逸,看著臉頰沾泥的善逸,努力地在上頭留下刻痕,直到那七字清晰可見,不會輕易讓風蝕去。

  兩人站起身,在墓前一同雙手合十。

  「謝謝妳,願妳來世幸福。」善逸低喃,附上最後一次的鞠躬致謝。

  炭治郎則是垂首沉默半晌,才道:「抱歉。」

  善逸聞聲,錯愕地看向炭治郎。

  「你怎麼突然道歉?」

  「我沒能在那個當下,了解到她的痛苦,更不曉得善逸你對她而言的存在意義,雖然最後透過旁觀的角度知道了……但還是沒來得及跟她說聲對不起。」炭治郎愧疚道,「我甚至該跟她說聲謝謝,要不是她,善逸你大概凶多吉少。」

  善逸盯著炭治郎,淡道:「你不用內疚,畢竟你原本就是奉命殺她的。」

  「是沒錯……呃!」炭治郎一驚,「善、善逸你從甚麼時候……?」

  「早就猜到了啦,你這個人要藏秘密?下輩子吧!」善逸揶揄,「堂堂日柱大人會丟下職責,跟著我到處跑,肯定也是獲得允許,不然就是身負殺鬼任務,而竈門炭治郎不是會把私事擺第一的人,再加上你之前說漏嘴,卻又一副不能讓我知道的模樣,我就想大概跟醫生的真實身分脫不了干係。」

  「善逸你還真聰明!」炭治郎一臉崇拜,他的善逸不僅溫柔強悍,腦筋轉得。

  「嘿嘿,你這麼誇我,我倒是得想想要給你甚麼獎勵。」善逸得意地揚起嘴角。

  「不過我有點想不通,為什麼主公大人會提前知道醫生是鬼?」

  「是因為杏丹鎮的那封信吧,藥師蒼太幾個月前遇過鬼殺隊的,想必鬼殺隊的到過杏丹鎮,或許就是在那時拿到了信,並直接交給主公大人。」善逸向炭治郎伸出手,「能讓我看看醫生留在杏丹鎮的那封訃聞嗎?」

  炭治郎把信給了善逸,善逸小心翼翼地將信紙攤開,而後噗哧一聲。

  「她畫畫不行,字倒是寫得挺娟秀好看……不過這內容不是把她的底細都交代了遍嗎?真是讓人搞不懂的傢伙……」

  炭治郎望著善逸笑著的側顏,看他遲遲不把信紙再度摺好,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對每一勾劃品頭論足。

  「善逸。」

  「嗯?」

  善逸回頭,就見炭治郎目光灼熱地凝視著他。

  「別忘了,我在這。」

  炭治郎說道,他向前一步,將善逸帶入懷中,先是給予溫暖,而後逐漸收緊,不讓善逸有偽裝的空間。

  「我永遠都在。」炭治郎再度強調,他還不太懂得拿捏擁抱的力道,或許之後他會懂,也或許他就這樣不打算弄懂。

  因為,對象是我妻善逸。

  是愚鈍的他一失去感官,就可能不再了解的我妻善逸,所以他不會放手,任何一絲氣味的波動,都不再放過。

  善逸確實被炭治郎抱得有點痛,但這樣一來,奪眶的淚水又能有了另一層幸福的解釋,他將信紙舉向前,即便薄如蟬翼,卻還是能乘載陽光。

  「哈哈,我知道炭治郎你在啦!」善逸笑了,他先示意炭治郎放開自己,把信珍重收妥在胸前暗袋,而後稍微退了幾步。

  炭治郎還沒反應過來善逸要做甚麼,善逸就如迅雷般撲向他,緊緊抱住,雙腳更毫不客氣地纏上他的腰,整個人完全騰空,全身重量都交給了炭治郎,一點都不怕被摔下似的。

  「善、善逸?」炭治郎趕緊站穩,下一刻,善逸捧起他的臉——

  炭治郎頓時看癡了。

  那張猶帶稚氣的清秀臉龐,向他綻開揮別淚水後,獨一無二的燦爛笑顏。

  「久等了,一起回去吧!炭治郎!」


  *


  任誰都看得出,獸柱嘴平伊之助的心情極好。

  自從日柱大人出任務去,獸柱一人掌兩關,地獄般的訓練只有更苦,想爬上來,還會被獸柱給踹回萬丈深淵,唯一的精神慰藉只剩依舊溫柔可親的竈門禰豆子。

  不過,今天的狀況倒是反過來。

  平時笑容滿面的鬼殺隊女神,一早接到鎹鴉的信,就氣嘟嘟地鼓著頰,柳眉打了好幾個結,然而,為前來接受獸柱指導的隊員們所準備的早餐,卻又是視覺可見的歡快,蘿蔔片削成了花樣,香菇別具巧思地雕上雷紋,廚房更頻頻飄來濃郁香鹹的醬汁味,聽說是在為烤鰻魚作準備,適才還跟獸柱說,要去山下的小鎮買些甜饅頭放著……

  要不是瞧見那噘高的小嘴,誰都不會覺得竈門禰豆子在生悶氣。

  而帶著山豬頭套的獸柱,其言行舉止則在在透露他的好心情。

  例如平時不懂拿捏訓練輕重的他,今日難得減少一半的量。

  「就到這!今天大家都非常有毅力,很好!非常好!快去吃飯吧!」嘴平伊之助一聲爽朗吆喝,鮮少說出口的誇讚,很爽快地大放送.並附上一聲愉快低哼。

  眾人起了雞皮疙瘩,被誇當然高興,但壞脾氣的獸柱大人突然懂得手下留情,還興致高昂,任誰都只覺得毛骨悚然。

  「那個……獸柱大人,我想問件事。」隊士新戶壯起膽子,舉起手,一旁的隊士們毫不意外這人衝第一,根據村田前輩的說法,這傢伙最有可能的死法不是被鬼殺掉,而是被好奇心殺死。

  「喔!你叫新田對吧?說!給你問!」

  「我叫新戶。我是想請問您,怎麼今天的修行突然減量了?」

  「嗄?哪有減量?」伊之助摘下頭套,皺眉看著新戶,「只是因為權八郎要回來了,我當然就不需要多負責他那部分的訓練,才提早讓你們休息。」

  「權八郎?」新戶愣了愣,想起獸柱大人習慣幫人亂取名,在從其話語分析,倏地恍悟,拍手叫道:「喔!是在說日柱大人?」

  「不然還會有誰?」伊之助不耐地反問。

  原來如此!一干隊士差點痛哭流涕,那位體恤人的神仙老媽柱,終於要回來了!

  「所以您心情好,也是因為日柱大人要回來的關係?」新戶興沖沖地問。

  「那倒不是。」伊之助咧出笑容,翠綠眸子閃閃發亮,「是因為紋逸也要跟著權八郎回來了!」

  紋逸?

  「請問紋逸是誰?」

  「就是健太郎一直在等的那個人啦!」

  「咦?是在說金色日輪刀的主人?」

  不只新戶,其他人也一陣騷動。

  今天就能見到傳說中的那人了?讓日柱大人念念不忘的那個「禁忌」?溫柔又強悍的重要朋友?天啊!好想知道他究竟長甚麼樣——

  「哦?你們也曉得紋逸的刀啊?」伊之助挑眉,炭治郎對那刀的保護到家,應該沒讓他們看過才對。

  「是的!我們還知道那位紋逸先生是日柱大人很重視的朋友!」八卦王新戶腦筋一轉,繼續不怕死地追問:「獸柱大人應該也跟紋逸先生很熟吧?所以才會因為他要回來了,而心情特好?」

  「沒錯!」伊之助笑著磨牙,「心情好到打算一看到他,就立刻豬突猛進衝上去,撞斷他三根肋骨!」

  「……呃?」

  以為自己聽錯的新戶掏了掏耳,又揉了揉眼,看著獸柱大人再次戴回山豬頭套,念念有詞,不停試驗各種衝撞起跑式,似乎是在研究那種方式能快狠準地對「紋逸」造成傷害,最後終於滿意了,哼地一聲,自豬鼻噴出得意的熱氣。

  他忽地想到,獸柱大人跟日柱大人的共通點,就是都很不會開玩笑,基本上沒聽過他們開玩笑,說出口的話,就是準備貫徹到底。

  由此可見,嘴平伊之助的殺人宣告十分認真。

  隊士們面面相覷,默默於心底雙手合十,作祈禱樣。

  ——紋逸先生,您多保重。

  話說回來,依獸柱大人的壞習慣,紋逸先生八成也不是「紋逸」先生。


  *


  紋逸確實不是紋逸,而是善逸。

  聽到肋骨危機,第一個念頭就是「快逃」的我妻善逸。

  「我不要回去啊啊啊啊!」

  「善逸!都已經到山腳下了,怎麼可以這個時候說不回去了!」

  「休想啊啊啊啊啊!」善逸抱著樹幹尖叫,無論炭治郎怎麼拉,就是不放開,「我都聽到了!山裡有隻豬要撞斷我的骨頭!我不要啊啊啊啊!我只要小禰豆子那溫暖的抱抱,我要小禰豆子——噫!炭治郎你為什麼露出比鬼還恐怖的表情?你喜歡我的吧?是喜歡我的吧?對喜歡的人可以這麼嚴苛嗎!」

  「我當然是連善逸不知羞恥的樣子都喜歡!這是無庸置疑的!」

  「等等!我聽了只覺得越來越懷疑!」

  「那我就每天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只對善逸說『喜歡』,消除你的疑慮!」

  「你、你怎麼能毫無自覺地說出這麼不知羞恥的話!」善逸滿臉通紅,哇啦哇啦地罵。

  「這才沒有不知羞恥!」炭治郎正色,「因為我也希望善逸時刻想到的,是我!」

  「誒?」

  善逸吸吸鼻涕,茫然看向炭治郎,只見某二十歲青年微鼓著腮幫子,有些不甘心地瞅著善逸。

  「我想成為善逸第一——不對,是『唯一』撒嬌的對象,只要善逸奔過來,不論怎樣,我一定會緊緊抱住。」炭治郎頓了頓,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把佔有慾全說出來了,他輕咳,對善逸敞開雙手,「善逸……說要給我獎勵的吧?可以把這樣的特權給我嗎?」

  將炭治郎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盡收眼底,善逸怔怔地頷首,炭治郎登時開心笑燦,滿溢幸福的悅耳心音,似溫柔的漩渦,善逸主動投身於其中,這一輩子,他已注定無法拒絕炭治郎——

  除非事關肋骨。

  「嚇!差點被你用美男計騙了!」善逸大叫,鐵了心地把樹幹抱得更緊,他有預感,要是撲向炭治郎,這個傢伙絕對會抱著他,直接衝上山,「一碼歸一碼,等伊之助氣消了,我再回去!」

  「伊之助不會氣消的!你的拖延只是徒增肋骨斷掉的數量!」

  「所以你倒是阻止他啊——」

  「哥哥?」

  原本正鬼哭神號的善逸,戛然而止,那聲音是與炭治郎相似的溫柔,卻更添婉約,似是白車軸草的花兒,純白嬌嫩,堅強又惹人憐愛,教他想捧在掌心,誰都別想欺侮這尊他已決定拚死守護的精巧瓷娃。

  如今,瓷娃長大了。

  一回首,她娉婷玉立於那,長髮綰起,身穿自己所熟悉的麻葉紋和服,肌膚瓷白的她,依舊適合淡雅的櫻粉,那雙緋眸中的瞳孔不再狹長,而是像她哥哥那般,輕柔搖曳著人性中最純然的暖意……

  「……善逸哥哥?」對方輕喚,好似不太確定,但朱唇已經揚起弧度。

  「——小禰豆子啊啊啊啊!」

  善逸瞬間噴淚,原本已經鐵了心要跟樹幹相親相愛到肋骨危機消失,這會兒卻自己跳了下來,朝著禰豆子又哭又笑地跑去。

  他實在是太高興了,以致於沒警覺到原本吃著悶醋的炭治郎,絲毫不打算阻止自己,也沒聽見溫婉心音下的隆隆怒霆,他的眼中只看見禰豆子好整以暇地等著,並朝他微笑伸出沒提點心的素手——

  對準了他的額,預備彈指。


  *


  「禰豆子依舊是下手不留情啊……善逸都昏過去了……」

  「是善逸哥哥太讓人著急,放下心後反倒有些怒——話說回來,天王寺松右衛門都跟我說了,哥哥你在車站時的猶豫也很讓人著急啊。」

  「抱歉。」

  揹著善逸的炭治郎立刻道歉,並稍微與禰豆子保持安全距離。

  「不會彈你額頭啦。」禰豆子察覺出炭治郎在擔心甚麼,掩嘴輕笑,「要是你也暈了,誰揹善逸哥哥回去呢?雖然我也可以找伊之助老大來幫忙,但哥哥比較希望是由你親自帶善逸哥哥回家吧?」

  「那是當然,畢竟我從遇到善逸,就一直在想著這次甚麼都不管了,不再放手,一定要帶他一起回家。」嗅著自善逸身上傳來,令他微醺的甜郁花香,感受暌違五年,終於能再次背負的重量,炭治郎愉悅地勾起嘴角。

  禰豆子先是欣慰同意,而後覺得有那裡矛盾。

  「不太對吧?」她停下腳步,「哥哥這五年,是在等著善逸哥哥履行承諾,自己回來,不是去帶他回來,所以哥哥你才在車站猶豫了。」

  禰豆子盯著哥哥,深深望進那雙藏不住心思的赤瞳。

  「哥哥的態度變得這麼強勢,難道是跟善逸哥哥是發生了甚麼?」

  炭治郎一愣,雖然他有跟禰豆子通信,卻沒特別提到與善逸之間的變化,不是打算隱瞞,而是覺得這樣的事,應該要當面跟妹妹說,僅用文字根本無法完整描述那層層堆疊,益發深濃的情感。

  沒想到禰豆子卻自己發現了。

  一絲不穩的氣息竄入鼻間,炭治郎並沒有回頭看善逸醒了沒,他思索半晌,現在確實就是坦承的時候,但不想用文字交代的他,其實也高估自己的語彙力,若是用氣味形容,那禰豆子恐怕也沒辦法理解吧?炭治郎沉吟許久,才終於開口。

  「我喜歡上善逸,不再是朋友間的喜歡,而是會想要抱他親他的那種。」

  竈門炭治郎的告白依舊直接,還很貼心地把慾望都交代清楚,若是炭治郎的聽力再好一點,肯定能聽到背上的某人發出一聲羞窘的哀鳴。

  「你……喜歡善逸哥哥?」禰豆子驚訝地小嘴微張,「而且還是戀人的那種喜歡?」    「是想要在一起『一輩子』的那種喜歡。」炭治郎強調,「戀人」兩字的重量並不令他滿意,「哪裡也不會再讓他獨自去了,他要去,我也會跟著。」

  炭治郎一頓,溫柔視線落至善逸枕在自己肩上的金色腦袋。

  「然後,再一起回家。」

  禰豆子杏眸圓瞠,頓時覺得眼前的兄長有點陌生。

  她想過炭治郎成家的模樣,畢竟已經到了適婚年齡,她也記得炭治郎對於理想對象的形容——像鈴蘭那樣的柴犬,這形容恐怕只有本人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與炭治郎共度一生的對象,會是甚麼樣的人?即便是親妹妹禰豆子,能給出的答案仍十分模糊,但肯定是個很好的人,是能包容竈門家長男的死腦筋,在長男受挫時,能溫柔守護愛逞強的他,給予他支持,甚至在背後推一把……

  她總想著那人的模樣,卻沒想過,炭治郎會因為這個人而產生甚麼轉變。

  「一起」、「一輩子」,如此沒有轉圜餘地的強硬措辭,是把雙方的往後餘生都算上了,沒有放手的可能,依舊若朝陽般和煦的笑容,不再普照,赤眸中閃爍著只為一人燃起的熾烈火花。

  原來,她那頑固的哥哥談起戀愛,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禰豆子頓時覺得有些新鮮,炭治郎從沒為終身大事打算,她曾以為是因為哥哥身為日柱,自認責任未了,卻沒想到,問題只是出在讓竈門炭治郎決定一生綁著的對象,還未「歸來」。

  她看向把臉都埋進炭治郎頸窩的善逸,知道這人肯定醒了,就算沒醒,也照樣能在夢裡把他們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聽進去,刻意平穩的呼嚕聲簡直是欲蓋彌彰。

  又或者……是在掩飾可能不被接受的不安。

  禰豆子垂眸思量,而後徐徐開口:「那樣看來,得幫善逸哥哥多製幾件衣服呢。」

  「衣服?」炭治郎困惑重複。

  「是啊,哥哥幫善逸哥哥精心挑了碗筷,也準備了專屬的房,卻沒有衣服。」

  「啊……這我倒是還沒想到。」炭治郎皺眉,有些懊惱,都怪自己沒多點心思,忽略了這點,「這一路明明有經過不少店家,應該幫善逸買幾件——」

  「不用買啦!由我親手幫善逸哥哥縫就好,既然你們已經決定要在一起一輩子,那我跟善逸哥哥就是一輩子的一家人……原本我就將善逸哥哥當成家人,不過,現在的感覺不太一樣。」

  禰豆子向前走了幾步,俏皮轉身,對著最重視的家人們甜甜一笑,緋眸瞇成美麗月牙。

  「善逸哥哥,是能讓我託付笨蛋哥哥的重要家人呢!」

  炭治郎清楚聽見一聲嗚咽,不需要回頭,也不需要多作猜測,他曉得由誰發出。

  善逸緊依著炭治郎,肩膀微微顫抖,明明是他倚賴了炭治郎啊!但禰豆子卻用最真摯溫和的嗓音,甜甜地說出「託付」這詞……

  「就麻煩你了,善逸哥哥。」

  好的。因為喉頭全讓淚水堵住,哭到臉都脹紅的善逸,以自己能聽到的音量許下承諾。

  他會讓竈門炭治郎幸福的,就像這個笨蛋一股腦地把幸福灌給他。

  「禰豆子……」炭治郎感動地看著妹妹,知道妹妹正以她的方式,撫平善逸的忐忑,但老實的性格還是讓他說了句煞風景的話:「其實,善逸還沒真的答應我。」

  禰豆子揚起的嘴角微僵,彎彎柳眉動了下。

  某人的呼嚕聲又再次響起了,這次是為了躲避尷尬。

  「……不好意思,我確認一下,善逸哥哥還沒答應要跟你過一輩子?」

  「還沒『親口』答應,善逸也沒說喜歡我。」炭治郎認真道,「雖然我都聞到了,但善逸說那不算數,所以我還得繼續努力,直到善逸願意說出口為止——呃,禰豆子妳的表情怎麼怪怪的?」

  禰豆子露出與長男的鄙視臉有九成相似,愕然中帶著驚恐、帶著不解,帶著「原來你們還沒真的在一起」的崩潰。

  「所以,你們現在的關係是?」

  「是『雖然還沒告白,但能盡情碰觸彼此跟接吻』的關係。」

  「竈門炭治郎啊啊啊啊啊啊啊!」本來想用裝睡撐過的善逸,瞬間暴跳尖叫,「不都說了不要用那麼淫亂的用詞嗎——!!!!!」

  「唉唷!」

  善逸又羞又惱,發狠地啃咬炭治郎的硬額頭,痛得炭治郎哀哀叫,善逸總用這招證明自己有口鋼牙,可以給管不住嘴巴又直率過頭的炭治郎一些懲罰。

  但炭治郎從沒得到教訓。

  「可、可是我們昨晚在森林——」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善逸氣得掄拳狂揍,「你個超級笨蛋癡漢!都在妹妹面前說些甚麼啊!」

  嗯,其實你們兩人的笨是半斤八兩,還能憑感官知道對方有多笨,湊成對正好。

  禰豆子因這活脫脫是在打情罵俏的畫面,啞然失笑。

  雖然她的笨蛋哥哥都還沒真的跟人家在一起,就想著要過一輩子,著實令她錯愕,不過對象是我妻善逸,或許這種不拐彎抹角、直通幸福終點的追求方式,是最合適的。

  就算善逸哥哥遲遲不肯說出那句話,也不要緊,她那不懂放棄的笨蛋哥哥啊,即使聽不見雷鳴,仍是堅定癡等,哪怕——

  「啊。」禰豆子低呼,忽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怎麼了嗎?」炭治郎與正啃著硬額頭的善逸,一齊看向笑吟吟的禰豆子。

  「哥哥,我是今早發現的……」禰豆子眨了眨漂亮眸子,「庭院那棵從未開花的櫻樹,終於結出花苞囉。」

  


  尾聲.花開



  去過日柱家的人,都曉得他家庭院有棵不開花的櫻樹,僅只一棵,即使春天來了,也遲遲不見消息,但日柱沒有因此不耐煩地砍掉它,或是接受其他人的好心建議,多種幾棵。

  「沒關係的。」日柱總是笑吟吟地對熱心的隊員們這麼說。

  因為,不是這棵,就沒有意義。

  只有與竈門炭治郎最親近的人,才曉得他一直在等著滿開,特別是當春天到來,每個因為淺嚐溫酒而微醺的夜晚,他總會披著羽織,獨自站在櫻樹下,鼻頭輕動,希望能嗅到一絲清甜的花香,儘管最後往往是以有些氣餒的輕嘆收尾。

  直到第五個春天即將結束的此刻。

  炭治郎怔然望著枝枒上的純白花苞,小巧待放,惹人憐愛,再過幾天就會開花了吧?他閉上眸子,想像著團團錦簇,好一陣子沒見,他幾乎要忘記其枯枝的模樣,明明這五年總是映入他極力掩飾惆悵的眸底,但這一瞬間,那些觸景生情似乎都變得十分遙遠。

  唯一逐漸接近的,是他終於循著過於溫柔堅決的風,捉住的那縷雷雨薰香。

  「炭治郎!你這傢伙!」

  炭治郎聞聲回頭,一身狼狽的善逸氣喘吁吁地朝他踉蹌走來,羽織破破爛爛,一頭金髮因為奔跑而亂了,但朱色髮繩還是好好繫著。

  「善逸,你還好吧?」炭治郎笑問。

  「好個屁啊!」善逸尖聲怒罵,到了炭治郎跟前,豎起食指就是往那結實的胸膛猛戳,「我被豬追了被迫跑了整座山三趟!整座山!三趟!聽到了嗎?三趟!最後還裂了一根肋骨!」

  適才他們還沒到竈門邸,半路上就遇到因為不耐煩而自行下山的伊之助,還有一干隊員們,一群隊員興沖沖地歡迎歸來的日柱大人,滿懷期待地等著日柱大人介紹身邊那位瀟灑撥髮的金髮男子,卻沒料到獸柱大人大吼一聲「紋逸你個混帳」,接著就往金髮男子的胸口衝去。

  任誰看到「一隻」身材壯碩的「山豬」,伏低身子朝著自己暴衝,都會驚聲尖叫。

  故作帥氣的善逸,登時原形畢露,嚇得花容失色,拔高的慘叫聲響徹山林,驚動鳥雀,慌亂的拍翅聲中,一擊雷聲乍響,眾位隊員全都看傻了眼。

  他們第一次所見的「雷之呼吸.霹靂一閃」,被呼吸使用者拿來用在逃跑。

  「我原本要擺出成熟優秀的瀟灑樣,給那群後輩留個好印象,結果伊之助那傢伙一衝上來,甚麼都毀了!」善逸挫敗地抱頭嚷嚷,「而你呢?你就溫和愉快地說了句『別玩太晚』,然後丟下我,跟著小禰豆子回家了!」

  「因為伊之助看起來很高興,想說就讓你們兩人聚聚,我跟禰豆子先回家準備晚上宴會要用的材料。」炭治郎溫煦道,伸手拂去沾在善逸髮上的葉,「全是善逸喜歡吃的,而且大家都會來,主公大人也會。」

  「這、這樣啊!」善逸想到能見到過去的夥伴們,忍不住笑開,「嘿嘿,能見到大家,突然覺得有點近鄉情怯……不對!被你轉移話題了!伊之助那哪裡看起來像很高興?根本就是氣炸了,非要撞斷我的肋骨才甘心——」

  「善逸也是因為聽到伊之助的聲音,才沒立刻跑回家吧?」炭治郎反問,目光落至善逸髒掉的襟口,除了滿是泥土,還像是被人狠狠抹了眼淚鼻涕在上頭。

  善逸啞口,無法繼續佯怒,咕噥了聲:「對啦對啦,都被你說中了……」

  「更何況要是善逸真被撞斷了肋骨,小葵小姐等等也會來,讓她看看,開個藥,休養一陣子就好。」炭治郎爽朗笑道,「善逸你很強,不會有事的!」

  「哇!炭治郎你想得好周到!連我真的斷了肋骨後的處理都安排好了!」善逸磨牙酸道,「你就不曾有一時半刻覺得我很柔弱,需要保護嗎?」

  炭治郎愣了下,搖了搖頭。

  「沒有,因為善逸的氣味從不是那樣,我早就牢牢記在心底。」炭治郎牽住善逸的手,「這記憶幾乎能說是信念了,也多虧如此,我相信善逸一定會回來。」

  他仰頭看向顆顆飽滿的花苞,想像著滿開的絕景,牽著善逸的力道加重了。

  「我曾夢過當這顆從不開花的櫻樹,突然盛開的那天,善逸從日出的方向回來,但每次還沒能碰到善逸,夢就醒了。」炭治郎收回視線,對善逸粲然一笑,「結果沒想到是善逸先到家了呢!這樣一來,等開花的那天,我們就能一起賞櫻了!」

  善逸靜靜瞅著炭治郎,聽著那似溫暖海潮般的心音,一波接著一波湧出,堅持不懈地襲向他,儘管潮水的來勢洶洶,情慾深沉,但聲音始終是溫柔而克制,輕輕敲著他早已敞開的門,耐心等待一聲回音……

  不愧是擅長等待的長男。

  「嗯……只有賞櫻嗎?」善逸挑眉,噙著狡黠的弧度,更加貼近炭治郎,被炭治郎握住的手,主動十指緊扣。

  「咦?」炭治郎一呆,嗅到比起櫻花的淡雅芬芳,更似濃郁醇酒般的金木犀,他登時紅了俊臉,飲得醺醺然。

  「滿開的那天,肯定會很漂亮吧?不覺得……是個適合告白的日子?」善逸偏頭輕問,微微勾起的唇與挑媚的眼角,讓炭治郎下意識地吞了口口水。

  這是僅在兩人獨處時,善逸才會大方放送的撒嬌。

  「所以,善逸打算在那天給我答覆嗎?」炭治郎反問,帶著對花開的期盼。

  「這個嘛……」善逸慢條斯理地拉長尾音,「我終歸是不善於等待的傢伙呢。」

  他踮腳吻住炭治郎,這幾天的肌膚接觸抱抱親親,已經讓他足夠熟練而大膽。

  所以,再加上那句話吧。於兩瓣薄唇不捨廝磨的善逸,如是想著。

  那句炭治郎許下承諾,要每天跟他說的話,然後再由他迫不及待地推前點,往幸福的結局邁進些——

  花開前,雷鳴驟響。

  「吶,炭治郎,我愛你喔。」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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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2020年3月22日 正文完結  

於2020年12月13日CWT56出版再錄與加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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